「你知道我不喝酒。」
「你……」丁尼生抬起頭看著潘索尼亞,右手掌使勁拍在桌面上,然後指向對方。「坐下。我的話還沒說完。每次我準備好要信任你了,但你總是要做一些讓我改變主意的事。今天也一樣。我還是不相信你,夥計。你在騙我……在很多事情上都騙了我。阿蕾塔到底是不是你害死的,今天你一定要給我答案。要不,你至少也要給我承認,你和她有過關係,而且在辦案子的時候瞞著我。你一定要承認。否則我……」
「我們的工作就是這樣。這方面的事情不可能太招搖。」
「夥計,」他望著潘索尼亞說,「你會參加我的婚禮嗎?」對方沒有馬上回答,他又強調了一次。「會嗎?」
潘索尼亞並不覺得坐在這兒聽丁尼生不停地說,是一件有意義的事。但他也發覺自己不打算立刻離開。這樣的事發生在他身上——有人將他當作傾吐的對象——是極不常見的。他不為此而感到自豪,因為他一向認為這類酒後的傾訴是愚蠢的行為。出於社會性的禮節,有時候他必須承受這樣的愚蠢。
丁尼生放下酒瓶,舉起右手,五指展開,然後慢慢地把一根一根指頭扳下來。
「你做得不錯。」
接下來,他又講述了自己是如何與第一個女朋友,也就是現在的未婚妻相遇。他強調在最初,他有多尷尬。他強調,她是他的明燈,拯救者,最大的幸運和幸福……他一直在說,並不在意搭檔是否回答。
「她真是有耐心哪。我真愛她。沒有她我什麼都不是。沒錯,我一點用都沒有。我是說,你見過幾個www.hetubook.com.com
治安局的人給潑了一身豬飼料?沒有吧?除了我之外一個人都沒有吧?但她還是愛我。我更愛她。為了她我什麼都願意做,哪怕殺人……不過大概殺人之後,我得去自首,那樣她就不能和我在一起了。她就可以離開我,去和別人結婚了。那樣對她好。……不……不對。不是這麼回事。」
「夥計,要不要到屋頂上坐坐,吹吹風?這兒真是悶死了。再加上早上那些事,我真想多呼吸些夜裡的清新空氣。」
「有時候我想,也許你的做法真的更正確。也許是我太死板。還有的時候,我真想和你打一架。不過,我一定是打不過你的。那天夜裡,能夠把你從刺客刀下救出來,我實在是太為自己自豪了。我做了一件特別不錯的事。對了……」他看著潘索尼亞。「你還沒謝過我。」
「我有時候想問她,為什麼你不離開我?你還願意等我到什麼時候?但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問。我想問,又一點也不想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夥計?」
幾分鐘后,他們坐在這棟小旅館的屋頂上。丁尼生不僅要來了喝的東西,還有一張小桌子和兩把椅子。
「那太沒意思了。你看起來也不像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啊。來吧,我去要些酒來,算在我身上。」
——在過去,他是非常堅定地這麼認為的。但是現在,他覺得這似乎也算不上浪費時間。
這兒是閃金鎮。今天早上,潘索尼亞和丁尼生到達此地,追捕一名逃犯。逃犯跑進了豬養殖場,所以他們在刺耳的嚎叫以及臭氣之中結束了戰鬥https://m.hetubook.com.com。小個子的罪犯在豬圈裡爬行,希望這樣就能隱藏自己的身體;他抬起飼料桶甩出裏面的東西當作自己的武器,把逼近的丁尼生潑個正著。事情完結后,丁尼生看看只有褲腳沾上一些泥水的搭檔,無奈地用手背上一處乾淨的地方抹了抹自己的臉。
「怎麼還是有些味道。我都泡了這麼久的澡了。」他低下頭聞聞自己,然後喝了一口酒。「管他的。」
「大概是你的心理作用。」潘索尼亞說。「我不覺得有什麼氣味了。」
「我也有耳朵,我也有嘴巴,我也會打聽的啊。說是……科昂很可能會把你推薦成第一任領袖。」
「不用謝。」丁尼生把酒瓶子喝空了,然後對著瓶口,朝裏面說話。「你聽見了沒有?潘索尼亞·肖爾感謝我救了他!是潘索尼亞·肖爾啊!」他放下瓶子,繼續說。「總之……如果你真的當上了那個什麼情報機構的領袖,咱們就不能合作了吧。我會想念你的。我……真希望能和你成為朋友。」
他把紙筆收好,站起來。
「那就點別的唄。咖啡,茶,隨你便。說了算在我身上。來吧。」
「不,不。你不懂。我是真沒什麼朋友。從小到大都是。十六歲以前,我胖得不能行。那時候的我基本就是年輕三十歲的波魯紐斯。就是這個模樣的我,在學校的問卷填上了志願:治安局罪案調查官。所有人都取笑,作弄我。他們這樣做。」他舉起木製的酒杯,放開手,讓它落地。「把我的東西摔在地上,逼我當著所有人的面去揀。那時候的我很難彎腰夠著地上的東西和_圖_書,非得跪著。他們說,這叫讓我『取證』。他們還會讓我『調查盜竊案』『抓劫匪』,你應該能聯想到是怎麼一回事了。後來,我像發瘋一樣鍛煉身體,在十九歲的時候終於通過了治安局培訓學校的體檢。」
「那是因為我們倆之間還有這麼一段距離。」丁尼生伸直左手,彷彿是要丈量什麼。「不過在回家見她之前,我還有不少次洗澡的機會。」
潘索尼亞不打算說什麼。和已經酒醉的丁尼生談論這些,並不是好主意。
「會。」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丁尼生雙手握著酒杯,右手食指順著杯口來回滑動。他從來不是一個能喝酒的人,但他發覺自己已經在很短的時間里喝掉了這瓶烈酒的三分之一。他放下酒杯,拿起酒瓶搖了搖,然後舉到頭頂上,抬起頭,透過瓶子以及酒液觀察變了形的月亮。剛剛搖晃過的酒液不穩定地顫動著,月亮也就一再分散,聚合。
「我羡慕你,真的。」丁尼生說。「你做事都沒失敗過,至少我記憶里沒有。我真想知道你是怎麼鍛煉成今天這樣的。至於女人方面的事情,那更不用說了。要是我能像你一樣,那沒有多少朋友也無所謂。有句話說,真正成功的人是雄鷹,他是獨自飛在很高很高的地方,身邊誰也不需要。我不覺得這句話總是正確的,但是在你身上應該說得通。剛聽說要和你搭檔的時候……其實我很高興。雖然不喜歡你的名聲,但我想,自己終於可以和厲害的人合作了。看來,我也算得上是一個厲害的人了。」
「你自己去就行。」
「我沒醉。人們總是說,一個人喝醉的時
https://m.hetubook.com.com候,都說自己沒醉。但我是真的沒醉。我都不知自己怎麼撐過來的,要對她說,親愛的,我……看來我們不能……我們得另選日子……五次!五次。五次……」
丁尼生打開了門,但並沒有進屋。他的手握著門把,對坐在屋裡的潘索尼亞說:
「五次。」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
「我跟老闆說,我們倆要在這辦公。誰也不許上來。」丁尼生說。他顯露出小小得勝之後的滿意笑容。
潘索尼亞並非真的無事可做。他正根據科昂的要求起草一份情報機構部門設置計劃書。但丁尼生有一點說對了:這房間真的很悶。潘索尼亞很難不去注意到充盈在身體四周的酸腐氣味。
「是嗎?你也這麼覺得。你是我的好搭檔。終於離開過去身邊那些混帳之後,我就想,誰需要他們!丁尼生,是一個全新的丁尼生了,要展開新的生活,交新的朋友。從某個角度來說我成功了。我盡量參与別人的話題,哪怕我不喜歡……我每次都和他們打牌,哪怕我也不喜歡。但是還有一點我怎麼也改不掉。我還是對女人沒轍。十六歲以前,我對女人只有一個想法:當她們在我附近笑起來的時候,那就肯定,絕對是在取笑我。我想她們,但是更害怕……你一定是不可能了解這種感受的。」他朝向潘索尼亞,手指頭顫抖式地連續指了指對方。「我得到的第一個吻……十五歲的時候,一個幾乎沒和我說過話的女孩突然跑過來親了我的臉,又跑回到她的朋友那兒去。然後她們笑了起來。她們是在打賭,怎麼個賭法我不知道,總之那女孩賭輸了,得到的懲罰就是
和圖書必須這麼做。然而……我竟然還高興!我高興得要命!我心想,她是不是作弄我無所謂,這張臉今天不洗了!我要帶著這個吻睡覺。但是那天夜裡在睡覺前,我老老實實洗過臉,然後就哭了。」
「謝謝。」
「你確實做得很不錯。你也沒有犯過太多錯誤。」
雲遮擋了月亮的一部分。黑色的鳥群從東邊飛向西邊;地上的人聽不見它們拍打翅膀的聲音。在視野的盡頭,在山巒之上的矮樹叢後面,可以看見來自暴風城哨塔的火光。因為距離遠,它反而會在人的眼裡變得更醒目。
「到那時候,你就真的成了飛在天上的鷹了。我還在地上滾啊爬的。但這樣也好。我會和她結婚……生一兒一女……過得很幸福。我不求更多……你怎麼不說話?我可是在支持你,夥計。你也表示一下吧。」
「什麼?」
「沒有什麼事情是已經決定了的。」潘索尼亞站起來。「酒已經喝完了。你應該回自己的房間。」
潘索尼亞沒有說什麼。
潘索尼亞回想起了兩個人上次的爭論。丁尼生當時並沒有提起有關成為領袖的事。
「你喝醉了。」
他仍然是醉著的。但他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就當作是吧。」他把頭轉回去,望著前方。「你去的話,我會很高興的。不過我可不能讓你做伴郎。這活讓我的一個表兄來干。不過他快出海遠航……這是他的工作。我考慮到他不用出海的日子才定下婚期的。已經拖了太久了。潘索尼亞,我……我發現,幾乎找不到幾個人發出請帖。我沒有什麼朋友。」
「你知道了什麼?」
「我已經推遲婚禮五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