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二十五章 泥土中有一位來訪的客人(二十五)

他放棄了。放棄想象,放棄思考,放棄一切。他閉上眼睛,默念未婚妻的名字。
丁尼生最後動彈了一下嘴唇,生命就從眼睛里消失了。
進到屋裡之後,他連忙背靠著近處的牆壁,握緊了槍。但是在他的眼睛適應黑暗之前,薩爾瓦尼就從暗處衝出來,朝他打出左拳。丁尼生把槍豎起來,想用槍管擋住直擊,但是失敗了。拳頭擦過槍管,擊中他的心臟附近。丁尼生感覺彷彿是瀑布把下落的他沖刷到了尖銳的岩壁上,痛得快要失去知覺。他癱倒在地,也不知槍落到了哪裡。在他能夠思考之前,薩爾瓦尼就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拎起來。因為先前右臂中彈,所以薩爾瓦尼用的只是左手,但這對結果不會有太大影響:丁尼生很快就會死。
這件事是在預料之外的,他想。他從未做過這樣的計劃,哪怕心裏一直無法揮去那次交談給他帶來的不安全感。丁尼生知道得太多了。就像那些曾經勒索他的線人一樣。你知道得太多了。你也是。你也是。還有你,也是。他們造成的只是一時的威脅,就已經死去。丁尼生知道的是足以毀掉他整個未來的東西。所以他也就,自然而然的,應當去死。對潘索尼亞來說,事物的道理,就是這樣。關鍵是他和阿蕾塔的關係——這件事一旦傳開,潘索尼亞將失去治安局所有人的信任,科昂更不會在這樣的情況下推薦他。
但他真沒有過殺死搭檔的計劃。這隻是一時的念頭。它出現在……
合理的結果到和-圖-書底是什麼?
「把我的槍放下來。我說真的。別……」他說。
——槍殺薩爾瓦尼之後的一瞬間。當丁尼生說出「拉我一把」的時候,潘索尼亞突然意識到:有人可以證明是丁尼生首先獨自追逐薩爾瓦尼的;更何況,現在這屋子裡也沒有其他人。「殺」這個字眼並沒有真正在他大腦里出現。只是這兩點事實,就像從黑色沼澤里探出的兩隻手,抓住了潘索尼亞的手腕,讓他把槍口對準了搭檔。這是幾乎已經成為他本能的反應——察覺並且利用消除障礙的機會。在看見搭檔眼裡的恐懼和困惑后,他才明白:原來我是打算要殺了他。假若早就有此計劃,那麼正確的做法是先弄明白丁尼生是否已經把那些事透露給別人。他錯過了這一步。
合理的結果到底是什麼?
「我不想死。」丁尼生用膝蓋壓著潘索尼亞的腹部,揮拳打他。「我不會死的。她在等我回家。我……」
丁尼生對自己的跳躍力沒多大信心。所以在越過兩座房子之間的距離之後,雖然為輸給身軀明明要沉重得多的薩爾瓦尼而不服氣,他還是在原地站定,舉起了槍。槍聲在夜幕中炸開來。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擊中目標;但他看見薩爾瓦尼朝旁邊歪了一下,然後不知怎地就消失了。他祈禱著這是摔到了樓下,然後連忙追上去。他的祈禱實現了一半。皇後區的房子始終是不夠結實,薩爾瓦尼踩破屋頂摔下去,留下了一個大洞。
潘索尼亞回想起www.hetubook.com•com十三歲時發生的事情。他殺死了瘸腿的士兵,殺死了沒有抵抗力的老人。對於生命中的第一次殺戮,他完全不緊張,也不害怕,彷彿早就習慣了這類事情。但後來,在決定留下女人一命之後,他開始緊張了。再後來,在把病死的女人埋進土裡的時候,他更緊張。他覺得自己是在用很慢的速度,第二次把她殺死。殺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掩埋。他把泥土拋進坑裡,速度越來越快,因為想儘早結束這痛苦的折磨和殘殺。冷風在樹林里穿行的聲音彷彿要撕裂他的耳朵。現在,面對著丁尼生的身體,他產生了類似的感覺。他的身體在往下沉;而這沉落正是現在的他所必須的。他相信,從這往後,他能做的事,該做的事,都會變得更多。在後援到來之前,潘索尼亞站了起來。
他盯著搭檔的眼睛。
合理的結果到底是什麼?
除了他,現場沒有活下來的人。殺死丁尼生的,是薩爾瓦尼。
他立功了。因為搭檔死去,他必須接受一些調查,但問題不大。
這些就是合理的。沒錯,已經安排好的路就是這樣。除了走下去,沒有別的選擇。
走廊盡頭的小屋子裡沒有人。房間的角落,有通往屋頂的梯子。攀上去之後,突然吹過來的夜風讓潘索尼亞受傷的左眼一陣刺痛。在東面不遠處,傳來了追逐的聲音。他朝那邊望去;藉著月光,他能看見丁尼生正試圖追上在相鄰的屋頂之間跨越並且奔跑的薩爾瓦尼。
潘索和-圖-書尼亞沒有把匕首拔|出|來。他挪動著身子,坐到離兩具屍體都遠一些的牆壁旁邊。
犯大錯了。我還想趕在他前頭邀個功。丁尼生用雙手抓住薩爾瓦尼的手腕,無法使它動彈分毫。這隻不過是讓他感受到敵人肌肉不停使力的顫動而已;就好像一個人能看見利刃刺進自己心臟之前的每一瞬間。
潘索尼亞沒有伸出手。丁尼生面對著的,是指著自己的槍口。
「活該。」丁尼生蹲著往裡看了看。因為缺乏光線,沒能看清什麼,但至少視野之內沒有薩爾瓦尼的身影。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跳下去。
他履行了對科昂公爵的承諾。科昂公爵推動建立獨立的情報機構,將他推為第一任領袖。
他往前頂出膝蓋,擊中了薩爾瓦尼的臉。這一次反擊是無力的。薩爾瓦尼舉起本不打算使用的右手,給丁尼生的脖子加上雙倍力氣。丁尼生試圖緊閉雙眼,因為不希望臨死前最後看見的東西是殺人者的臉。他只想這一切快些結束。
左眼的疼痛一直都沒有消失。
「我什麼也沒有告訴別人。那天說的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經……我道過歉了。上次的話就當沒說過,我們已經商量好了的。別這樣嚇我,潘索尼亞。」他又說。
「你……你在做什麼?」他說。「這不好笑。」
哪些是不合理的?
當意圖已經表明,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了。一直以來的信念以及習慣由不得他反悔。察覺到扳機上手指的顫抖之後,他猜測也許自己的思維和身體產生了對抗hetubook.com.com,但無論是哪一方,都沒有產生殺死丁尼生的決定性趨勢。最後的撤銷機會,是在發覺彈藥已經耗盡的同時。潘索尼亞可以趁機假裝早就知道槍不會打響,以此作為一次警告,但丁尼生的迅速反擊給了他再次動手的理由。無可彌補的裂痕已經產生。需要得出結果的對抗已經存在。他必須讓這件事有一個合理的結果。
丁尼生抱有的不正確期望。他曾經用過的詞是……朋友。他說希望能成為朋友,並且在說出這句話的前後,努力地用行動去證明。他的確努力過。
自從那天夜裡的談話后,丁尼生不是沒有過預感。但他覺得考慮這樣的可能性也太荒唐了,所以總是立刻把它壓進腦袋深處。再怎麼說,他們倆也是多年的搭檔。那些互相救助的經歷不是虛假的。他終於發現,他高估了自己的判斷力。眼前的人雖然和他合作多年,但兩人從來沒有生活在同一個世界。潘索尼亞更接近於薩爾瓦尼,而不是治安局調查官。
潘索尼亞讓自己顫抖的手指穩定下來。他扣動了扳機。槍沒有響。彈藥已經耗盡。意識到這一點的丁尼生,朝他撞過來。兩人一同翻倒在地。
潘索尼亞拔出匕首,插|進丁尼生的脖頸。丁尼生的動作停下來了。潘索尼亞伸出左手,遮住搭檔仍然盯著自己的眼睛,就這樣慢慢地把那具快要失去功能的身體撥開,讓它倒下。從屋頂破損處漏進來的月光,照著丁尼生的側臉以及背脊。大片血液漫了出來。鮮血表面的泡沫互相擠撞著,在丁m.hetubook•com•com尼生眼裡變成了一片片花瓣狀的東西。隨後,紅色也過渡成了白色。白色的旁邊,生出了綠色的草葉。沒多久,丁尼生就從自己的血里看見了白色的花田。不光花朵,就連泥土也是白的,天空也是白的。如果風有顏色的話,那麼風也是白色的。她站在花田的中央,身著白裙,像是要說什麼……他沒法聽見。突然間,天空中裂開了一個洞。這個洞越裂越大,黑色泥污從洞中傾斜下來,壓碎花瓣和草葉,要把一切白的物體都污染了。他聽見了一聲不屬於任何人的尖叫;他不理會這聲音,向仍然沒有受到污染的她奔過去,為了保護她。他必須……哪怕污泥纏住他的雙腿,壓住他的眼瞼,堵住他的喉嚨。他要做的事情,始終只有一件。
丁尼生過了好一陣子才能重新說話。「我沒想到……你跟著來了。」他抬起頭,對搭檔說。「不過,你……你該瞄準他心髒的。這下子,別人弄不好不相信我們幹掉了薩爾瓦尼,說是隨便抓了個看不見臉的死人來湊數……拉我一把怎麼樣?」
在意識快要消失的時候,丁尼生聽見了極近距離的一聲槍響。箍著脖子的雙手鬆開了。他摔落在地之後抬起頭,看見薩爾瓦尼鼻子以下的部分幾乎完全毀掉,轟爛了的舌頭從無遮掩物的黑色口腔里吊出來。失去下頜的薩爾瓦尼並沒有死。他最後居高臨下地看了丁尼生一眼,然後慢慢地把脖子轉向左側。這一次,潘索尼亞把槍口對準薩爾瓦尼的上半張臉,開了火。皇後區的王搖晃了一下,倒在地上。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