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剛才的兩個人怎麼對你說的。」
毫無疑問,他說得很在理,至少讓她沒有反駁的理由。這些道理也確實起了作用:比起剛聽到「要分開」的時候,希爾貝絲的心情已經平復了不少——並非平靜。不是夜風停下來之後毫無阻礙地面對著月光的湖水,而是一塊突然落下的大石頭把較小塊的砂石壓進泥土深處。
「他們說想了解你,所以要和我談。我什麼都沒說。他們是可疑的人嗎?」
「能說明白一些也好。」她繼續說。「這樣,我也能理解。無論那些人怎麼問,我肯定是一個字也不會講,但既然他們是上面的人,那大概就有辦法查出來。」
「因為會有更多人找上你,問這樣那樣的問題。」
她回想起自己用鑰匙打開了這屋子的大門,同意和他生活的那一夜。她相信,這一次他會不一樣,他們會不一樣。不一樣在哪兒?過程?還是結果?沒辦法確定。對了,和他以及阿蕾塔之間的情況不一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希爾貝絲認為這一點是已經可以明確的了,並且為此而感到幸福。但是現在,她彷彿覺得阿蕾塔的幽靈正站在背後,貼附著她的背脊,用看不見的雙手撫著她的臂膀。潘索尼亞為了避免阿蕾塔可能帶來的麻煩,決定離開她。
「那……要是有別人再找上,我該怎麼說?我到底是誰?」
她看著他,眼神里滿是困惑,這困惑不僅指向對方也指向自身,就像本不應出現在樂譜上,打破了和聲規則的音符所具有的感情。m•hetubook.com•com她沒辦法弄明白他提出這個要求的邏輯。一直以來,她也默認兩人的關係最好暫時不要公開,所以她不會對潘索尼亞試圖將她隱藏起來的舉動有任何異議。但剛才的要求則是另外一回事。更何況,明明已經有人找上她了,而且還是為議會工作的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有什麼補救措施是有效的?其中一定有些原因,她並沒有考慮到。她試圖在這片刻的沉默里努力去猜測這些原因,卻怎麼也無法理出清晰的頭緒來。因為他說的是分開。她等了他這麼些天,最後等來的是這個詞。
「那就算和你分開,又有什麼作用……?如果把我藏起來,不是會更受懷疑嗎?」
「不。那兩人都為議會工作。」
「這和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無關。我只是需要你避避風頭。不要不講道理,希爾貝絲。」
希爾貝絲走進卧室,關上門。
不管和阿蕾塔也好,與丕平之間的關係也好,都只有她自身才是問題的核心——至少對潘索尼亞來說是這樣。過了一小會兒,希爾貝絲才意識到自己無意識撫摸著的裙子,正是兩人初次去歌劇院的時候她穿上的。這隻是一個偶然,她手上的動作里原本並沒有什麼回憶的成分,但現在卻有些刺痛漸漸滲進她的手指。無論理由如何,時間多長,她已經答應了分開一段時間,這就是最後的事實。
「……為什麼?」
「你打算把我送到哪?」
「那麼……以後你會接我回來吧?」
潘索尼亞並沒m.hetubook.com.com有提高聲調說出這句話,但每個詞語都具有先天的穿透性,銳利而粗糙,就像偶然飛濺在裙角上的砂石。他意識到了這一點,便看著她的眼睛。陽光把她的睫毛照成白色。奇怪的是,在最初心往下一沉的感覺之後,希爾貝絲並不特別難過。正相反,這句話似乎打通了積鬱在她內心的障礙,讓她頭腦突然清晰起來,比先前更能有效地思考。她不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懂。
「到了那兒你就會知道了。生活方面不用操心,房東會照顧你。需要解釋的就只有這麼多了,希爾貝絲。去卧室里拿一些衣服,現在就跟我走。別的還有什麼需要的東西,我會讓人給你送去。」
「你仍然是丕平的表親,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要透露。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知道你來自於皇後區。科昂會在公開的場合提醒他們不要打擾你的生活。憑他的地位,他們會逐漸相信關於你來歷的說法,或者不得不接受。這件事不會持續多久。」
「動作快些。」
「我會給你安排別的住處。除此之外,你必須辭掉教堂的工作。」
「受到懷疑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事,現在要做的是限制損害程度。認識你的,還只有一小部分人,他們不會公開向我或者科昂打聽你的去向,因為目前為止你對他們來說還沒有到達非常可疑的程度。暫時藏起來對你也有好處,希爾貝絲。阿蕾塔在認識我之前,首先是和你關係親近的。不能讓他們順著阿蕾塔的案件追查到你。要是那樣,你也
hetubook.com•com很難和薩爾瓦尼撇清關係。」
「是的。」
「我還以為那個混帳死掉,你也回來了,我們還可以慶祝一下。」
「不,我不明白。你不能這樣,剛一回來,就……」
我也是一回事。
「沒有。」她說。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那些人到底想做什麼,我也不完全清楚,所以不能告訴你。你現在應該知道的,只是最好的處理辦法。」
「希爾貝絲,你準備好了嗎。」他在門外的聲音。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潘索尼亞明白,等著私下找希爾貝絲談話的,自然不止這兩人。在當前的情況下,他已經沒有必要向希爾貝絲打聽丁尼生的事。這算得上是唯一一點好處。
「你也很清楚,這些事很複雜,而且不是你能幫得上忙的。」
「閉嘴。你什麼都不懂。」
「那麼,」她說,「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麼?」
「為什麼我們要擔心那個人?」
「我殺死了薩爾瓦尼。」他說。
「不,這樣不夠。你說的東西全部都稀里糊塗的。分開是什麼意思?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嗎?」
「議會的人找到了你,但還暫時沒有確定你的來歷。你曾經出現在那次的宴會上,作為丕平的遠方表親。在現在的情況下,如果我和『科昂的親戚』住在一起,很不適當。」
「我什麼都沒有做。參加那次宴會也不是自願的。」希爾貝絲用右手碰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然後說。「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總之,我會給你們帶麻煩。這就是你想說的吧。」
「你說讓我m.hetubook.com.com們分開是什麼意思?而且這又怎麼能阻止那些人了?」
潘索尼亞並沒有把所謂的好處解釋完全。他必須讓希爾貝絲遠離他人的焦點,至少在議會同意建立獨立的情報機構之前。
一句很簡單的應答,而不是承諾。毫無感情傾向可言的獨一個字眼。明確的肯定,但沒有定下實現的期限。
他走到她面前,吻了吻她。雖然吻在唇上,但並不像是情人之間的吻,而是一種沉默的致意。她在他的唇邊回吻了一下,然後摟住他的脖頸。過了一會兒,希爾貝絲把握成拳頭的左手搭在潘索尼亞的肩膀上,用橫過來的食指壓著自己的上唇。潘索尼亞的右手放在她的后腰,左手只是垂懸著。大概一分鐘之後,兩人分開了。
「因為有了這次的功勞,他會給我安排一些新的工作計劃。這些事需要得到議會的認同,所以議會的人不僅盯著我,也正盯著他。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找出我和科昂之間的聯繫。他們希望可以解釋你的存在,希爾貝絲。他們想知道你在其中產生了什麼作用。」
希爾貝絲打開衣櫃,把手慢慢伸進去,撫摸著手邊最近的一件裙子的面料。對了,要挑選……
「那還有什麼?」
「等我一會兒。」
回到家,關上門。潘索尼亞站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希爾貝絲則站在客廳中央的桌子側面,一隻手放在桌面上,轉過頭看著他。陽光從他身邊的窗戶照射進來,擦過他的脖頸和肩膀,經過兩人的身高差距,照亮了她的側臉。在剛才的路途中,希爾貝絲一直緊挨著他,但m.hetubook.com•com是現在回到了屋裡,她並沒有擁抱他的衝動——或者說是一種逐漸生長的不安將這衝動消解了。屋子裡很安靜,彷彿關上門之後,它和外面就不再屬於一個世界。
他沒有馬上回答,但顯然是默認了。長時間以來,希爾貝絲一直把亡友的名字和印象都深深掩埋著,以此來增進對未來的信心。現在,她重新把這個名字從地底挖了出來,而一些腐敗的事物也隨著泥土來到了地面。在希爾貝絲眼裡,潘索尼亞似乎比一秒鐘之前變得有些陌生了。這隻是一時的錯覺,她想。過去的已經過去。如今不得不再次面對這問題,錯的確不在他們倆。
「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以後還是可以的。現在不行。」為了讓自己更有說服力,潘索尼亞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髮。「現在,先照我說的去做。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並不只是這一件事。」
希爾貝絲的表情平靜了不少,但潘索尼亞並不覺得已經到了可以完全放心的時候。他希望她從現在開始一句話也不說,一個問也不要提。這沒有實現。
「希爾貝絲。」他說。「我們必須分開一段時間。」
她得出了一個結論。剛才他說的所有話語,都只引向這唯一的結論。
「是因為……阿蕾塔,對吧?」她說。「你不讓別人知道你和她有關係。她曾經是薩爾瓦尼家族的人。」
「我聽說了。」她抿起嘴唇,點點頭。「我一直擔心你來著。」
「不講道理?你才是不講道理。這和我們兩人之間的事無關,那到底和什麼才有關?」
「這並不能阻止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