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二十九章 泥土中有一位來訪的客人(二十九)

「這可問倒我了,潘索尼亞先生。」海蘭笑了。「我只是一個牧師,在祈禱之外能做的事情就很有限了。所以,就讓我為您祈禱吧。當然,還有那位歌喉優美的女士。」
她站在他面前。
科昂的話語還繼續了一會兒,內容幾乎完全是表達對潘索尼亞的不滿。自從下毒事件之後,科昂私下裡就一直用這態度對待他。潘索尼亞想,也許這位擔保人已經為自己的決定而生出了一些悔意,只是在用慶功宴大力誇讚消滅薩爾瓦尼的功績之後,科昂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看著他。
「惡意,我相信科昂公爵是沒有的。他有理由,有資格說出這樣的話。」
葬禮結束后,潘索尼亞快步出了墓園,但還不能離開。科昂會和他談話。在等待的過程中,丁尼生的未婚妻出現了。
「抱歉,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說的是氣質,不是領袖的權力。幹掉薩爾瓦尼,還真的讓你自大起來了。要懂得一些上得了檯面的禮儀,在和地位比你高的人說話的時候多注意一些,你要從這些小方面開始來培養。你見過國王嗎?如果見過就知道了,他的舉手投足都讓人非低下腦袋不可。而你呢?你就像一條雪地里的野狗,除了動武或者恐嚇,就沒辦法讓任何人信服。我說服議會裡的人,靠的是什麼?當然,你做了太多年難民,沒人指望你突然就轉化過來,但是……」
「聽著,這早就不只是關於你一個人的事。我選這個時候,是因為已經在很多人面前承諾過了,不是說這絕對就是最好的時機。老實說,我有些對你失望,潘索尼亞。在前些天的慶功宴之後,我才讀到關於你的調查報告。雖然幹掉了和-圖-書薩爾瓦尼,但你是怎麼做到這件事的,又在這過程里幹了些什麼,實在是讓人不得不懷疑。你是不是太自大了,都忘記了我是你的擔保人?做事也不能做得明白一些?我不追究,不等於別人不會追究。」
她低著頭,雙手緊緊按在膝間,躲避一切和潘索尼亞目光交接的可能性。她在想什麼?她到底聽說過些什麼?潘索尼亞並沒有明確的頭緒。按照過去的經驗,丁尼生會把和他自身有關的事情告訴她,但至於同僚的私人情況,應當還是有所保留。在殺死丁尼生之後,潘索尼亞很快就想到了殺死這個女人,現在實施這一點的可能性和必要性都在逐漸遠去——當然,永遠不會消失。既然希爾貝絲的事情已經無所謂了,那關鍵就在於這女人是否從丁尼生那兒得知了阿蕾塔的事情。在近期內和她接觸,顯然是不安全的。如果有機會製造一次事故,又或者裝扮為自殺……
潘索尼亞不理解海蘭為什麼要說出這些話。如果說丁尼生的私下接觸,以及議會的窺視,都強行將他和希爾貝絲的關係染上了一層不正當的色彩,那麼海蘭就是第一個試圖祝福他們的人。
「不要說『我們』。不要把我也混淆進去。」
如果是其他任何一個聖職者對潘索尼亞說出這句話,他都不會當真,然而海蘭的話語卻存在著一種真實的權威,幾乎讓潘索尼亞也可以試著接受歌聲體現人心這樣的觀點。他沒法放下對此人的警覺,但是……「克服困難?」這算是什麼意思?
科昂出來之後,讓潘索尼亞上了他的馬車。他們在馬車的移動中交談。海蘭靜靜地坐在馬車的前排,似乎完全對後和_圖_書排的談話不感興趣。
在丁尼生的葬禮上,潘索尼亞發了言。他這麼概括搭檔的品格:謙虛,熱情,勇敢。他還曾經考慮加入「樂觀」,但是改變了主意。主持葬禮的牧師站在講台旁邊,半低著腦袋,眼角的皺紋透露出熟練的穩重以及哀思。在他身後,成排的墓碑延續下去,像是一群白色的候鳥,遊盪在生者的悔意和死者的沉默之間。
「我只是說,您不必特別在意她。」
「您是說私下裡?沒有。我只是在教堂里,從遠處欣賞她的歌唱而已,就像任何一個普通的信徒一樣。雖然沒有真正會過面,但我能從歌聲里感覺到,她是一個心地善良,應受到祝福的人。在世俗的歌曲里,歌手可以偽裝情感;但是在吟唱聖詩的時候卻不可能。她只有表現出完全的真誠,才能讓那些旋律進入人心。所以,對於你和她面臨的情況,我感到難過。但是,伴隨著時間的流逝,以及您事業上的成功,我相信你們會克服困難的。」
她的眼神一點也不勇敢,有的只是陌生,就好像兩人是初次相見,並且只是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偶然會面。或許她本來有別的東西要表達,但是在經歷葬禮后,這一部分已經從情感里抽離了。
「在下個月的會議上,我就會正式提出建立獨立情報機構的議案。」科昂緊捏著自己的手杖。
科昂轉過頭望著窗外,右手指在手杖上敲動。「該死的,海蘭,讓車夫換一條路走。這一整片街區儘是臭味。」在車子拐過一個彎后,他繼續對潘索尼亞說。「記住,你現在的名字和我是連在一起的。不要做不該做的事。我好不容易替你說服了議會的那麼hetubook.com.com多人,不要做糟蹋我好意的事。」
「我只是想告訴您,也許公爵的話有些嚴厲,但他沒有惡意。」
隨後,她的家人帶著她離開。
「我沒什麼要提醒你的了。在下個月的會議之前,你做事都小心點。下車去。」
「我確實沒有謹慎對待和她之間的關係。請您放心,等風頭過去之後,我會自行處理她的事。」
他暫時放下這些念頭,完成了自己的發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前面一排,坐著科昂和他的家庭牧師海蘭。科昂是如此信賴在教會裡地位並不算高的海蘭,這讓潘索尼亞不大理解。他相當懷疑在科昂關於情報機構的決定中,海蘭也發揮著一定的作用。他曾經想從海蘭嘴裏套出點什麼來,但這名學識淵博的牧師總是用慣有的自謙態度把問題一帶而過,隨後再次開始微笑著勸服潘索尼亞信仰聖光。
「這真是個好消息。」潘索尼亞說。
「我沒有別的話要講了,」海蘭說,「總之,祝您一切順利。我得回公爵府。再見,潘索尼亞先生。」
科昂同意了。海蘭也下了車,和潘索尼亞一同站在路邊。
「我明白,科昂大人。」
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說話的矛盾,潘索尼亞想。剛剛才強調過不要說「我們」,馬上又說「你的名字和我連在一起」。也許那一份調查報告確實讓科昂心煩。不過,他顯然沒心思弄明白其中的詳細內容。
「你到底知道多少?關於我和他說的事情。」
「我畢竟仍然是一名治安局的調查官,並沒有……」
「你想說什麼?」潘索尼亞說。
十分鐘后,人們一一在那深坑之前走過,傳遞著鏟子,將泥土潑灑在棕色的棺木上。為了明確死m.hetubook.com•com因,治安局解剖過丁尼生的屍體。他的未婚妻不知道這件事。丁尼生在生前和死後都經歷過好幾次切開以及縫合的身體;她愛著的,為了工作而將婚期推遲五次的男人的軀體,將在黑暗裡成為並不比泥土更複雜的東西。在出自己的那份力之前,潘索尼亞猶豫了一秒鐘,然後將泥土拋向棺木仍然暴露在陽光之下的部位。掩埋。讓人們不再看見它。二十年前在樹林里埋下的那具女人屍體,二十年之後的丁尼生,對他來說也許都是一樣。
「作為侍奉他多年的人,我明白您的意思。因為有太多繁瑣的事要處理,所以科昂大人不可能總是保持良好的情緒,但他做事從來都是遵從既定的原則,所以您請不要擔心對前景的預期會有什麼變化。」
他點頭致意,沒說什麼。
「女人方面的事情也是。要玩誰不好,偏偏玩上那個希爾貝絲。弄得現在我還要繼續撒那個什麼表親的謊,在議會的人面前說什麼她希望有平靜的生活,請各位理解……非逼得我為一個皇後區的女人說好話,就因為你把她搞上了床!」
牧師離開了。
「這句話什麼意思?」科昂轉過頭看著他。「這麼急著說要自己處理。這根本就不是你現在應該關心的事情。別說你真的對她動感情了。」
潘索尼亞看著海蘭的後頸,在他的頭髮和衣領之間,發現了一塊燒傷。傷處的皮膚像雨水打過的泥沼一般坑窪不平。也許這燒傷還延續到了更多的地方。潘索尼亞記下了這個發現。或許將來這會把他引向一些別的東西——事到如今,他必須非常了解科昂,以及他身邊的人。
「是么?那麼你打算為這做出什麼努力?」
參加葬禮的大概和_圖_書有五十人,絕大多數都是治安局的同僚。丁尼生的未婚妻坐在前排右側,由一名家人陪同。很久以前,潘索尼亞曾經和她見過一面,但是現在除了頭髮的顏色,他已經完全認不出她的模樣。從面容很容易看出來,過去的幾天內,她都在痛哭,對食物的厭惡以及不停打斷的昏睡之間度過。這便是人們在喪失愛人之時的常見反應,潘索尼亞理解這行為,只是不認為自己也會體驗類似的東西。更何況,他認為決定一個人在這種場合下如何表現的關鍵因素,並不是感情,而是社會環境,以及此人在特定環境中的位置。治安局破例給她發放了撫恤金,她應該證明自己有值得這筆錢的感情深度。感情是真的,需要以此來獲得幫助也是真的,兩者共存未必可恥。
「作為治安局的工作夥伴,不得不說,我們對可能會參加對方的葬禮是有所覺悟的。但是,這並不能絲毫消解我此刻的沉重心情……」
「你見過她了?」
「具體情況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只知道,在侍奉他的這些年裡,他很少把如此的重任交託給親屬之外的人。所以,我衷心希望您和他之間能少一些誤解。」
「但是,對我的行為的質疑,正說明了我們需要獨立的情報機構。為了暴風城的未來,我們需要在另一種體制里工作。」
馬車停住之後,潘索尼亞剛要下去,聽見海蘭說:「科昂大人,我也先在這兒留一下吧。我希望能和調查官先生談談。」
「不願直說?……算了,你也是個知道事情輕重的人。我相信自己不會錯看上一個會讓女人壞了大事的廢物。潘索尼亞,你的問題在於,你想讓我直接把你推薦為領袖,但是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領袖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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