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不懂了。反正我從來沒弄懂過你心裏在想什麼。」
「你就沒有什麼話想說嗎?」她說。「你到這裏來究竟是幹嘛的?」
「真好笑。時候什麼的,也不是我能管得著的。你後悔沒有早一個月把我趕出來?」
「別的地方。」
「這可是你親自給我選的地方。還說這樣對我有好處。」
「你可以離開了嗎?我真不想再說下去了。」
希爾貝絲的眼裡閃爍著脆弱的光芒。她希望自己會因為聽到這句話而變得積極,但是卻做不到。在搬出來之前,她一直處處隨著潘索尼亞,現在似乎也應該自然而然地回應一句「我也愛你」。然而,她初次有了拒絕的念頭。能這樣對話的時機已經過去了。她堅持認為自己不是另一個阿蕾塔,獨自堅持了足夠長的時間——潘索尼亞始終沒有用實際行動來幫著穩固她的信念。她再次成為了在黑夜中的樹林里獨自醒來的小女孩,要靠自己的力量找到遠離野獸的大路。如果眼前的男人只是提來一盞遲早會燃盡的燈,而並非願意一直伴隨在她身邊,那她就無法生出感激並且依賴他。
「現在不是時候。」
她轉過臉,搖了搖頭。
「我們……」
她沒有回答。
「回答我。」
時間的概念也改變了。在那段日子里,時間是按照希爾貝絲是否在身邊來分割的。現在,每一天重新成為了一個整體,然後和昨天、明天模糊地相連起來,就像一條光滑卻無趣的長方體木料,遺棄在空蕩蕩的時間倉庫里。他已經連續幾天留在治安局過夜,因為這樣比較容易。希爾貝絲沒有再去教堂,也就是按照他的要求辭去了工作。那麼她在做什麼?他讓她安安靜靜地躲著,實際情況如何?潘索尼亞回想起來,希爾貝絲一直都是活得非常忙碌的女人,無論因為境遇還是自身原因,她很少有空閑下來的時候。這屋子裡太重的油漆味覆蓋了人的氣息,鋪得很整齊的床單右側有一處不明顯的皺紋。他把手指放在這皺紋上。
「聽見我說什麼了嗎?」他說著,加重了語氣。
關於獨立和-圖-書情報機構的事情,幾乎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再是秘密。在決定性的議會會議召開之前,科昂從說服官員,過渡到了贏取民眾支持的階段。最有力的著眼點,就是薩爾瓦尼的覆滅。無論是公開演講,還是在報紙上發表文章,他一次也沒有提到過潘索尼亞或者丁尼生的名字,只是強調在他的指導下,一些忠誠勇敢的治安局勇士完成了這艱巨的任務。這是一個合適的策略,因為要讚揚幾名大眾並不熟悉的調查官,遠不如進一步強調他自己的權威來得有效。科昂的另一個策略就是將情報機構的工作方式含糊地對民眾解釋為「更專業,更有效地利用各方面訊息」,刻意避開獲取情報方式的話題。治安局局長也主動表示支持,並且會「提供最優秀的人才」。潘索尼亞再也沒有因為那次突襲的詳細經過而受到任何詢問。懷疑他的人一定還是存在的,只是他們也明白,現在不是追逐真相的時候——又或者是有其他人要求他們退出舞台。
在南海鎮的時候,潘索尼亞曾讓一個女人懷孕。對當時十八歲的他來說,這件事除了負累,並且可能會遭到喬拉齊嘲笑,就不具有別的意義。女人提出用三十個金幣來撇清關係,他還價到二十一個,事情就結束了。但是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它並不溫柔,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插|進他的頸椎;但這沒有造成流血,只是改變了他看待事物的方式。眼前的女人毫無疑問是希爾貝絲——她的頭髮,面容,手指,胸脯,腰腹,髖部,小腿,腳跟,都是他再也熟悉不過的;然而有一種陌生性從這女人的肢體中浮起,像霧一樣籠罩著她,讓她變得更美,更易受傷害。看著她並不表示喜悅的淚水,潘索尼亞突然體驗到了從不可知的角度慢慢逼近的痛苦。他覺得自己的四肢在逐漸縮小,失去實體,卻又比過去百倍地想碰觸她。
「說明白。」
除了進入房間的那一刻,她一直都不願意看他的臉;她的眼睛里充滿了緊迫和焦躁,就好像一個和圖書不得不淋著暴雨回家的人。不知為什麼,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剛想說話卻又咬住自己的嘴唇,胸部隨之起伏。她心裏必然有些什麼事情,而潘索尼亞發覺自己竟然無話可說。在這沉默中,他看著她脖頸的曲線,聞到久違的氣息,心底湧起了慾望。他吻她,她只輕輕地回吻了一次就避開了;他按住她的肩膀,讓她倒在床上。
「你來了。」她說。
「你已經看見了。你不打算和我談這事,對吧?」
「這些都不是你的真心話。不要把情況搞得複雜。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但我不會求著你坦白。」
「我們怎樣?」她說。「怎樣?」
「不行。」希爾貝絲說。
這是一間在內城區算得了中上水準的旅店客房,也是希爾貝絲所在的地方。屋子不久前才裝修過,不容易感受到有人在此居住的氣息。在丁尼生葬禮之後的第九天下午,潘索尼亞第二次來到了這房間里。至於頭一次,還是他選定這兒作為希爾貝絲臨時居住處的時候;將她親自送過來的那一天,他並沒有進屋。
「你剛剛才確定是這麼回事。」他說。
這真是一句無意義又可笑的廢話!潘索尼亞這麼想,但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代替。好在希爾貝絲回應了;她點點頭。
「沒。」
「希爾貝絲。」
潘索尼亞走到她身前。他吸了一口氣,回想起過去單手托起她的臉,讓她看著自己眼睛的情境,但是並沒有這麼做。
潘索尼亞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走到門前,把手放在門把上。
「不要哭。」
「有沒有見過其他可疑的人?」
說完這句話后,她低下頭,坐在床邊又立刻站起來,就好像這不是她自己的房間似的。
許多零碎的句子在潘索尼亞的大腦里流轉,碎裂,但他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說出口。在經歷了陌生的痛苦之後,潘索尼亞重新體驗到一種全身細胞都活躍起來的感覺,彷彿每次吸氣都把一些讓大腦舒暢的東西運到了體內——所謂的喜悅。為什麼會有喜悅?他,潘索尼亞·肖爾,從來沒想過和女人養大一個孩子,因和-圖-書為這就像每天不得不在一起吃飯一樣,是完全暴露自身弱點的愚蠢社會性行為。但他明白這的確是喜悅。完成重大任務之後的成就感和滿足感,完全不能和此刻的感受相比。喜悅的來源在於她,只有她,唯一的她。他找到了這新奇感受的原因,就像發掘出從來未期待過的寶藏。——不,不,不!對於懷上自己孩子的女人突然爆發出來的幾乎無限的愛憐之情,只是弱者的幻覺。所以這既是投降,又是對過去所堅持的一切的反叛。但是,眼前並非其他任何一個女人,而是希爾貝絲——
「記住……我很快會來接你。不要隨便到別的地方去。」
離開潘索尼亞屋子的前幾天,希爾貝絲就對自身的變化有了預感。搬到這兒的前幾天,因為他強調過盡量不要出門,她也就遵守了。但是,這件事是沒辦法拋到腦後的。她的焦慮和擔憂每分每秒都在累積。當從醫生那兒得到肯定回答的時候,她有好一會兒沒法思考,甚至忘記了自己是怎麼離開醫院大門。她的確想象過,為他生一個孩子……但不應該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不能做一個遭到驅逐的母親。
這段日子你都怎麼過的?——這句話只在腦袋裡出現了一瞬間就讓他否決了。
「議會的人有沒有找上你?」他說。
「為什麼?把我趕出來之前你可沒有用這種口氣承諾。我後悔了,不該把這事告訴你的。你就回想一下,我剛進屋的時候,你是怎麼對我說話的。你只關心自己的那些什麼計劃……到這兒來,只是為了弄清楚我是不是壞了你的好事。現在聽說我懷孕了,就想換個辦法穩住我……」
「在你這麼對待我之後?」她慢慢地搖了搖頭。「我不信。換了誰都不會信的。」
希爾貝絲身子有些不穩地站起來。「你問我到哪兒去。」她說。「我就是從醫院回來。」
「你剛才到哪去了?」
「你住在這兒,只是為了臨時迴避一下而已。你很快會和我一起回家。」
潘索尼亞伸出右手,觸摸了一下牆壁上釘著的小幅風景畫。畫框比巴掌大不了hetubook.com.com多少,畫布上的杉樹顯露出懶惰的灰綠色。還有兩幅同樣大小的畫釘在左右:一副是山,一副是海。它們本身沒有太多可欣賞之處,幾乎只是純粹為了豐富牆壁的顏色而存在。窗外的天空布滿了陰雲,也許不久就會下雨;潘索尼亞把原先開著的窗戶關上了。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也許是太使力,她的眼神顯露出了一絲畏懼。這突然讓他無法忍受自己了。
現在,希爾貝絲看著潘索尼亞的眼睛。她知道他在思考,在選擇應該說出來的話。他竟然也會困惑。他竟然也會猶豫。如果換了別的任何一個時候,希爾貝絲都會為自己所見的事物而欣慰。
「這不是我的意思。」
潘索尼亞把手鬆開。他後退了一步。
「我會把他生下來的,哪怕要一個人養大他。我很快會再去找工作。」希爾貝絲說完,坐在床上,低著頭,抱住臂膀。
「我有了你的孩子。就在這兒,」她用左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腹部,繼續說。「能聽明白吧?」
有人來了。人的腳步聲就在門前。他連忙把手收回衣袋裡,轉過身。門打開了。是希爾貝絲。她進了屋。她皺著眉頭看他,稍微朝後扭的右手還放在門邊,過了一會兒才把門推上。
潘索尼亞不知道應該期待什麼樣的回應。他明白,在外人看來,在當前的場合下突然這麼說,不僅突兀,甚至還有些滑稽。但他真沒有別的辦法了。他向來擅長的是喚起一個人心中的畏懼,而不是驅散它;除了使用些許謊言之外,他在這方面的經驗是零。這句話是不是謊言?他覺得不是,因為謊言是必須事先計劃的東西。
「不。我說這些話,是因為我愛你,希爾貝絲。」
潘索尼亞俯下身繼續親吻並撫摸她。希爾貝絲沒有反抗,但是一直扭過頭,不願意看他。他突然有些氣憤,便抬起身子說:「看著我,希爾貝絲。」
「沒有。」
「就是別的地方。」
情況看起來是安全多了。但潘索尼亞之所以到這房間里來,並不是因為安全。他記得海蘭的話……那唯一祝福他們倆的人。自從把希爾和-圖-書
貝絲送出家門之後,潘索尼亞發現自己似乎失去了一部分記憶——在過去獨身,或者是在不同的女人之間周旋的時候,每天回家之後他都在做些什麼?
「我來看你。」
「我懷孕了。」她說。
「下個月。議會的事情有結果之後……我就把你接回去。你不應該留在這裏。」
過了十多秒,他都沒有續上這個詞。
「當然了,你這也知道,那也知道……」沉默片刻之後,她說。「我什麼都不想聽。我只想看見行動。所以什麼話都不要對我說了,現在出去,讓我安靜一下,可以吧?」
「我沒有。你……該死的!」她舉起右拳又往前落下,砸中他的脖子側面。「你好歹也說句有用的話。這是我們的孩子啊。」
希爾貝絲終於看著他了,眼眶裡有一些淚水。
雖然已經回到了正常的工作中,但預料到情況會發生變化的上級並沒有給潘索尼亞指派新的搭檔,也沒有讓他負責可能會陷入長期糾纏的大案子,所以工作量幾乎減少了三分之一。這讓他白天有時間到這兒來,但不知為什麼,她不在。
潘索尼亞走出這間屋子,來到樓下,囑咐房東隨時注意希爾貝絲的去向之後,便回到了大街上。他沒法再留在那房間里,因為那句話似乎把他的一切都耗空了。沒走出多遠,他突然很想折回去,握住她的手,告訴她一切都不用擔心;為了驅散這思緒,他逐漸加快腳步,盡量讓慣常的理智重新佔據他的大腦。無論是情報機構,還是這女人的事,他一定能處理好。會有那麼一個合理的方式,一個合理的未來,哪怕他不再那麼信任自己推測未來的能力。離開南海鎮的時候,他沒有看見他會在暴風城作為一個普通人拼搏近十年。在追逐薩爾瓦尼的時候,他沒有看見自己的匕首會插|進丁尼生的脖頸。今天見到希爾貝絲之前,他沒有預料到會對她說出那句話;而在這一刻,他自然也不知道,餘生中再也沒有任何人聽他說出同樣的話語。
她仍然望著側面,緊閉嘴唇。
潘索尼亞慢慢鬆開壓著希爾貝絲的手,直起身來。她把臉轉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