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肖爾的女人。」
「是叫我嗎?」希爾貝絲說。
她記得曾經在別的地方見過希爾貝絲。
希爾貝絲腿一軟,倒地了。後腦出了血,但她暫時還感覺不到。迴避危險的本能讓她轉過身,舉起手護住面部。這一次石頭的尖銳稜角砸中她的手腕,撕開了一大塊皮膚。她驚叫一聲,手不由得縮了下去。女人第三次舉起石頭,一揮手擊中希爾貝絲的額角。
希爾貝絲伸出手往前一推,用力很猛,幾乎整個上半身都要往前撲倒。女人手中空了一半的玻璃瓶翻倒了,有一點兒濺到她的衣服上,她連忙站起來,剛想用手去擦掉,卻又想起來不能這麼做。她低頭看了看希爾貝絲——頭髮散亂,其中凝著一些鮮血,艱難的呼吸聲——無可抵禦的恐懼突然碾碎了女人的心。她害怕的不是自己的行為,不是受傷的希爾貝絲,而是眼前的一切,導致自己走到這一步的所有事物。她轉過身,朝著自己也不了解的方向倉促離去。
偏偏是在打定主意的這一天,海蘭沒有出現在聽眾席里。希爾貝絲詢問了一些教士,沒有得到有用的回答。她來到上次會面的小花園裡,同樣沒收穫,便獨個兒發了一陣子的呆。如果到了明天,她未必會改變主意,但是積極的心情一定會消散,她會比先前更害怕見到丕平。
「是。」
下午還有排練。她收起煩躁的心情,離開花園。
「不知道。」
一個古怪的提問。希爾貝絲搖了搖頭。
在接受丁尼生的求婚之後不久,她第一次見到了潘索尼亞。她早聽聞過有關他的傳聞,而這次短暫的會面挑起了她更大的興趣。潘索hetubook•com•com尼亞顯然是連皇後區也無法馴服的人。她的眼睛沒法從他身上移開。在那一刻她突然希望丁尼生對她說,你是我的女人,不準那樣看著他;但丁尼生什麼都沒有做,哪怕表情毫無疑問地暴露了他的不自在。從這一天開始,她時常要求丁尼生給講述工作中的故事;他說得越多,越強烈地表現出和搭檔的分歧,她就越無法自制地幻想和潘索尼亞在一起。她不打算解除婚約,但在很多時候,與其說丁尼生是未婚夫,倒不如首先是她了解另一個男人的渠道。當她讓丁尼生去找出潘索尼亞身邊的女人是誰的時候,她心中並沒有太多嫉妒。她只是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女人才能讓潘索尼亞動心,而自己又需要如何成為她。
女人的注視讓她有點兒不自在。
希爾貝絲皺起眉頭。已經很久沒有人用這方面的事情打擾她了。而且按穿著來看,眼前的女人也並不像是為議會工作。她什麼也沒說,轉過身,打算快步離開。
在葬禮上,她不敢看他的臉。葬禮結束后,她和他有短暫且無言的會面,這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氣。看著他的眼睛,她用喪失親人之後的漠然來掩飾極度的不安——就算手裡有一把槍指著這個男人的腦袋,她也未必有力氣扣下扳機。直接報仇是不可能的。她只有從他的女人著手。她想讓潘索尼亞嘗到自己背負著的痛苦,哪怕只是百分之一。
「真嚇人。那麼多血。」
「那是誰啊?好像見過。」女子說。
在頭幾次和丁尼生約會的時候,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接受這個人的求婚。她一向都更www.hetubook.com.com欣賞對周圍有一定攻擊性的男人,丁尼生卻不是。他太缺乏自信,太依賴她了。但是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能永遠從皇後區的生活中脫離出來——幾乎所有當地普通居民的夢想。這並不困難,她只要適時的關心就能維持丁尼生對她的迷戀,而偶爾的熱情更是讓他為她而瘋狂。
希爾貝絲看見女人的雙掌絞在一起,眼神零亂,像是在病房外等待壞消息的人。
一對正好路過的男女停下了腳步。他們看著趴在地上,按著脖頸,使勁要把那些液體咳出來的希爾貝絲。
兩天之後,希爾貝絲找到海蘭,說自己還沒有打定主意。雖然海蘭回答這件事並沒有那麼準確的期限,希爾貝絲還是從他的臉上發現了些許失望。又一個星期過去了;她認為自己已經沒有選擇。去探望一個過於單方面仰慕自己的人未必是好事,更不用說對方已經垂死。
她唱的歌是……
在快要回到教堂大門的街道拐角處,一個聲音從後面呼喚她。她轉過身。
也許是頭部突然加劇的痛楚,讓希爾貝絲從片刻中斷的意識里恢復過來。她感覺到冰冷的玻璃壓著自己的嘴唇,而有什麼液體從舌頭流進喉嚨。目前這液體還沒有帶來什麼明顯的不適,但她猛然產生了劇烈的恐慌,甚至足以讓她暫時忽略自己遭受襲擊的事實。有什麼不明不白的東西要進去。她要保護自己。不能讓任何可能侵害生命的東西流進身體……她必須拒絕。為了體內還未真正成長起來的另一個生命而拒絕。
「你有事嗎?」女人說。
她沒有考慮過接下來的事。該做的已經做了。m•hetubook•com.com也讓人看見了。她明白過來,也許永遠不會有辦法知道,她痛恨的男人是否真的會因此而經歷內心的震動。她雙手使勁按著自己的臉,手指陷進眼窩。沒有一點兒滿足和欣慰感能從枯竭的內心裡擠榨出來。這讓她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丁尼生,而這復讎也是無意義的。她想把屬於自己的罪過也完全推到潘索尼亞身上,通過傷害一個陌生女人的手段。
「你就是希爾貝絲吧?」女人說。
「嗯,如果你沒事要找我的話……」
看著希爾貝絲閉起眼睛癱下去,女人的耳朵里只有自己劇烈的心跳,大腦一陣眩暈。她不知道石頭是什麼時候落地的。她發出一聲低弱的乾嚎,就像是哭到無力的人。有行人朝她看過來,眼裡帶著驚恐和疑惑。這樣的目光扎在女人的身上,突然提醒了她,該做的事還沒做。她跪在希爾貝絲身邊,左手抓住傷者的頭髮往後拉。希爾貝絲的臉仰起來,顫抖著的嘴唇半張著,地面上留下了她的血跡。女人右手掏出一個小玻璃瓶,用大拇指頂開塞子,然後將瓶里的液體往希爾貝絲嘴裏灌。
女人繼續往前走著,什麼都看不見,對肢體也失去了感覺。她覺得周圍太嘈雜,打擾了她的回憶,就搖搖頭,跪在地上,希望這樣可以避開那些從四處壓過來的噪音。她不知道自己停在了大路中間。一匹馬車駛過來,車夫注意到意外情況,但是已經晚了。馬蹄踢倒了女人。後車廂上的乘客因為突然的顛簸嚇了一跳,緊緊地貼著座椅,一動也不動。
女人的步伐越來越快,腳踝似乎就要斷掉了,但是她沒辦法真正跑起來。hetubook•com•com她不知道自己身處於哪條街道,因為眼前的一切不僅陌生,而且是互相脫離的。每當她的眼睛看見什麼,無論是有生命還是無生命的,這事物就從周圍的環境分裂開來,失去實際意義。一切在她眼裡都化為了幾何體和顏色的簡單組合。她不自覺地把手伸進衣袋裡摸索,什麼也沒有摸到,才發覺自己已經把它用掉了。那瓶用撫恤金買的毒藥。黑市販子說那是高級貨,很貴。她不知道該怎麼和這類人打交道,就報出了全部撫恤金的數字,說這夠不夠。販子說足夠了。她把它買到了手。不要說用在人身上,保管兩三滴就能幹掉一頭公牛,販子這麼保證著,她沒聽見。就算玻璃瓶里裝的只是清水,她到今天也不會知道。她把手從衣袋裡抽出來,突然從掌心感受到一陣刺痛。那枚尖銳的石頭似乎還留在手裡。她看中了那塊石頭,才連忙叫住希爾貝絲。唯一的機會,錯過了就會失去膽量。手心有擦傷,裂開的皮肉里夾雜著灰黃的砂石。手背有血……不知道屬於誰的血跡。
她是酒館里的歌手。
內務部的調查員找上了她,提出一些模糊的問題,比如丁尼生在那一天之前是否有異常的行為,他是如何看待搭檔的。雖然沒有從調查員那兒得到任何結論,但這讓她的猜疑得到了印證。潘索尼亞必須為丁尼生的去世負責,要為剝奪了她的生存意義而負責,哪怕不是他本人下的手。對他曾具有的迷戀,百倍地轉化為憎恨,而這些憎恨又是與恐懼並存的。
不……不那麼陌生。
眼前是一個不認識的女人。
「她在做什麼?」
這次談話讓她的心情產生了決定性的轉變。
和圖書她希望丁尼生能夠平安地陪伴著自己的,這一點從未改變過,而對這真實想法的挑戰很快就要走到盡頭。當她意識到潘索尼亞可能會真正危及這個長久以來帶給她安全以及關懷的人,便拋棄了讓她發抖的幻想。在得知丁尼生將要抓捕薩爾瓦尼的那個夜晚,不祥的預感讓她驚恐萬分;而一天之後見到未婚夫的遺體,讓她完全地崩潰了。她把自己長久以來對丁尼生的所有感情,無論是猶豫,輕視,擔憂,依賴,統統都轉化成了再也堅貞不過的愛情;就連讓她遭到取笑的五次婚禮延遲,也成為了奉獻的證明。在回憶中,她遠比真實的自己經歷了更多的幸福。
「大概是……教堂合唱團的人。」
呼喚她的女人站在原地,雙掌更緊地絞在一起,指甲幾乎都要把皮膚劃開。這附近還有別的行人,但她已經顧不上了,眼裡只有希爾貝絲的背影。她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奔上去,握著它砸向希爾貝絲的後腦。
在皇後區。
然而,對危險感和神秘感的追求,對她來說還是有一定限度的。她需要讓她心跳不已的危險,而不是真正指向心髒的一把尖刀。從未婚夫的敘述中,她漸漸感覺到他和搭檔之間的關係發生了變化。丁尼生不願解釋任何詳情,但有一次,他說:「如果在行動里遇上危險,他首先願意救的人大概不是我。」過了一小會兒,連忙補充「對他來說完成任務才是最優先的。」
與之同時,她沒有得到潘索尼亞的任何音訊。還有十天,議會會議就要召開了,如果他說的話算數,那麼要不了多久就會來見她。無論實際情況會變成什麼樣,希爾貝絲希望能在那之前卸下一個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