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文斯接過瓶子,略微撐起身體。他咳嗽了幾聲,瓶子險些從掌心滑落在地。隨後,他慢慢地在眼前轉動它,念出了標籤上的詞。
希爾貝絲往前走,兩個男人騎在馬上慢慢地跟著。兩分鐘后,她帶著他倆來到了另一條左右野草生得更密集的小徑上。兩張漁網從道路兩旁的霧氣里拋出來,分別把兩個人罩住,刮在地上。六個和希爾貝絲同行的難民出現了,他們用魚叉和生鏽的刀嚇唬漁網中的人,把他們綁起來,堵住嘴巴。一匹馬受驚跑掉了,他們得到了另一匹馬以及它背著的包裹。
希爾貝絲雙手捧起脖子上的水袋,往前舉。「我有水。把水給你們吧。」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笑。這笑容中沒有真正的欣慰,也沒有解脫;也許她只是慶幸,他至少能給出一個答案,哪怕這答案和真實沒有一點兒關係。
「用不著,這事你爸來負責就行。」
「對不起,先生。能不能幫個忙?我爸爸的貨車在那邊陷進泥地了,推不出來。」
「希爾貝絲。」他說,但是卻續不下去。
她走到馬匹的前頭攔著。
「煙草。」
「恐怕不能,希爾。再說了,有的病沒法治。比如把我們從洛丹倫趕出來的東西,瘟疫。」
「我不要這個。」希爾貝絲接過麵包,塞進顯得太小的衣袋裡,從用憤恨的眼神盯著她的兩個可憐男人之前走過,自己去翻掉在地上的另一個包裹。
「我倆看起來像是缺那點兒水的人嗎?」
「謝謝。謝謝。」
「希爾貝絲,幹得好。」和圖書領頭的難民一邊說,一邊把從戰利品里翻出來的一塊硬麵包遞給她。
「唱首歌給我聽吧,希爾。」
希爾貝絲的眼神變得很堅定。她在等待回答。
希爾貝絲把右手抽出來,去摸索床頭的小柜子。那兒有一本半個手掌大的小冊子,一隻筆,一瓶墨水。潘索尼亞伸出手幫忙,但這時候希爾貝絲已經捏緊小冊子的一角往回收了,所以潘索尼亞並沒能真正幫著傳遞,只算得上是用手掌輕輕托著它的底面而已。希爾貝絲把小冊子翻到空白的一頁,放在下巴面前,用翹起來的被子皺褶托住,隨後又去夠那隻筆。這一次潘索尼亞幫上了忙:他拿到筆,沾沾墨水,然後送進她手裡。她在那白紙上寫了幾個字母——因為紙張離眼睛太近,手彎得很彆扭——然後手指間夾著筆,把小冊子遞給潘索尼亞。字寫得歪歪扭扭,不過不必確實把它拿到眼前,他就已經辨認出那簡短的字句。
「我可以給你們唱歌。我唱歌給爸爸賺了不少錢。」
「唱什麼?」
「你受苦了,」他最終這麼說,「這事情我會查清楚的。」
「可你得的不是瘟疫。」
「運的是什麼貨?」
「先生,兩位先生。」希爾貝絲快步走上去,抬起頭望著對方。「請等等。」
「我也會變老的。大家都會。」
「她的生命和肚裏的孩子都沒危險,」在進入病房之前,醫生對潘索尼亞說。「但是聲帶讓毒藥破壞得很厲害。她大概沒法再說話了。」
「那又如何,難道你想整www.hetubook.com.com
天站在濕地中央聽這小姑娘唱歌?別忘了天黑之前一定要趕到驛站。」
「小姑娘,老實說你這樣很可疑。我覺得你是小偷,只是撒個謊想跟著我們倆,趁機下手。」
「我們是生意人,小姑娘。多做一件無聊的事,就少了一些可以拿來賺錢的時間。誇咱倆好心腸,聽著是挺美的,不過沒用。你還是等著牧師什麼的路過吧。」
他們對視了好一會兒。有那麼一小段時間,潘索尼亞覺得希爾貝絲是在單方面觀察自己,不由得避開眼神。當重新望著她的時候,他在她的眼角發現了一些淚水。它們沒能滴落下來,他也沒有伸手去擦掉。
希爾貝絲笑了。
無論問題是什麼,答案都指向潘索尼亞一人。
潘索尼亞很快轉過眼睛,再次看著她。他不知道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並且因此而慌神。希爾貝絲要尋求一個答案……什麼問題的答案?
「行了行了。真沒意思。」
「報答?你多大,八歲,九歲?太早咯。」一直沒開口的人說。
希爾貝絲來到了緊挨著兩塊大石頭,相較不那麼潮濕的一塊草地上。她的爺爺史蒂文斯躺在這兒,身子下鋪著亞麻布墊子。他已經躺了一天半了。
怎樣的苦?
「它能不能治你的病?」
希爾貝絲就唱了。兩分鐘后,對方阻止了她。
「對,不是。」
要承受多久?
我該早些對那個女人下手!他心中確實暫時生出了這個想法,但很快就和伴隨它而來的怒氣一同消失了。是原因出了問題和圖書:當初想幹掉丁尼生的未婚妻,以及今天突然後悔沒有動手,完全是出於不同的緣故。這是一種哪怕連他也難以忍受的虛偽。在兩個似乎相同的殺人念頭之間,他以自我欺騙的方式轉換了立場。過去是為了保護自己。現在是為了保護她。
「你自己選。」
兩個男人騎著馬迎面而來。雖然帶著武器,但他們看上去不像是有經驗的冒險者。
在吐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突然有些呼吸困難。他低下頭,看了看垂懸的床單,然後再看著希爾貝絲。
「那好,回答我,為什麼不是你爸爸來找人求救?」
「請幫幫我。」希爾貝絲說。「爸爸已經等了好久了。」
「嘿,看著點兒。」兩個人拉住馬停下之後,其中一人對她說。「要不是我眼睛夠尖,這傢伙早就一腳踹在你腦門上啦,小鬼。別在這地方瞎晃悠。」
「唱一兩句聽聽。」
「爺爺。」她在他身邊坐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藥瓶似的東西,遞出去。「這上面的字我不認識。」
「當然不是。還有一種類似的病,叫變老。」
受苦?
「有的人不會。」
「我會報答二位的。」
她嘗試轉動脖頸,但暫時只能轉到微小的角度,恰好足夠讓她看見坐在病床旁邊的人。脖子表面沒有外傷;疼痛來自於內部。她等著潘索尼亞進入自己的視線。
「別這樣。她唱得挺不錯的啊。」
半個小時后,他們回到山腳下的營地里休息。他們帶走了大部分東西,給那兩人鬆了綁,留下一些食物和水。在這一m.hetubook.com.com路上,他們的隊伍沒有殺過人。
潘索尼亞在床邊坐下了,看著她。起先,他的雙手合握著;她慢慢抬起沒有受傷的右手,他就立刻把它握住了。
潘索尼亞開始思考更多。也許希爾貝絲想問的,並不是僅僅關於這件事。她想問的,是造成兩人共同生活,分離,然後又以這種方式相見的一切。能肯定的只有一點:她問的不是幸福,而是痛苦的來源。
「就幫幫忙吧,好心腸的先生。我已經在這兒等了一天了,誰也沒有經過。就一會兒,就在這條路上,是順路的,不會太麻煩二位。」
兩個男人低聲商量了一下,隨後其中一個說:「好吧,小姑娘,你帶路。你這麼有禮貌,那當爸爸的肯定也是明白人。既然大家都是做生意的,幫幫忙也沒什麼。」
於是,希爾貝絲就開始唱了。史蒂文斯閉上眼睛,右手擱在自己的胸膛上,用食指打著發不出聲音的拍子。
潘索尼亞進入病房。希爾貝絲是這房間里唯一的病人。她躺在中央的床位上,頭部和脖頸都包著繃帶。窗外很近的地方,生著一棵樹。有一些樹葉飄進了病房裡。
希爾貝絲把瓶子從史蒂文斯手裡拿回來,收進衣袋裡。
在她眼前不遠處的地面上,出現了一道闊大的陰影。她停下了,心跳加速。在原地呆了兩三分鐘后,陰影沒任何動靜,她才走上去。那是一條鱷魚的屍體。一條在活著的時候可以輕易把她吞下去的大鱷魚。在路過的時候,她用腳踢了踢它的肚皮。
「我不是。」
「是嗎?真可www.hetubook.com.com憐。我倆急著趕路,你找別人吧。」
對不起,至少應該這麼說。但是有一種來自自身的阻力,讓他沒辦法說出口。在過去的每一瞬間,從童年到今天,那所有潘索尼亞·肖爾的身影重疊起來,像是一塊磁鐵,要把他喉嚨里的那句「對不起」吸走。至少也該先承認自己有責任。但是只要開了一個缺口,就會有不可能阻止的無限回憶,帶著千百個不同的問題以及回答,如同黑色雲團之下的山洪一樣把潘索尼亞的自我從他熟悉的軀殼沖刷而出。
「他要守著車上的貨。」
「是。」
「你這畜生,別嚇著小姑娘。」最初應答的人作勢踢了一下同伴的小腿,然後繼續對希爾貝絲說。「不說報答,要說報酬。你願意用什麼來換我倆幫忙的力氣?」
「這是什麼?」她說。「是一種葯嗎?」
到處都是霧。忍受著海浪緩慢沖刷的船隻殘骸。像箭簇一樣直立的水草尖兒上。留下腳印的淤泥堆里。沒法看見天空。從遠處傳來不知屬於飛禽還是走獸的鳴叫,這叫聲似乎也像霧一樣,模糊卻無處不在。希爾貝絲脖子上掛著一個水袋,獨個兒走在小路上。進入濕地之後不久,她的頭髮就像海草一樣滑膩膩地貼在腦袋上。有時候她懷疑灰白的霧氣是不是也從自己的髒兮兮的指甲縫裡飄出來了。
在來到醫院之前,潘索尼亞已經聽過所有目擊者的證詞,並且見到了丁尼生未婚妻的屍體。事情再清楚不過。如果這就是希爾貝絲想尋求的答案,那麼他該如何回答?
「那不是病。」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