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藥並沒有進入體內。」醫生說。「雖然現在希爾貝絲女士身體虛弱,但是在能夠正常進食之後,就會加速恢復。到時候,儘快出院到外面休養,對她更有好處。離孩子出生還有七個月,回到外界有利於她保持積極健康的心態。如果一直在這兒住著直到分娩,會讓她過於消沉。不過出院之後,希望您盡量給她提供最舒適的生活環境;另外,我知道您工作繁忙,但還是要多抽空陪陪她。這都是人人都知道的老話了。問題在於希爾貝絲女士特別需要這些,因為……雖然她一直表現得很堅強,但是心理上遭受的打擊可能會慢慢顯現出來。遭到襲擊已經十分不幸,更麻煩的是失去了……」
在最初的幾天,他每天都去看希爾貝絲。漸漸地,他做不到了,變成三四天去一次。直到最近一周,他完全沒有去見她。他忍受不了她的沉默。忍受不了墨水筆在白紙上劃過的聲音。忍受不了再也不能聽見她開口的預想。他需要一些獨自佔有的時間,來好好考慮以後該怎麼做;他明白這更像是逃避不斷積累的罪孽感的借口。
「我說,呃,不如你去休息一下……今天也沒多少事……我只是隨便提個建議。你不用真的花時間考慮。」
「我真的,真的沒去過那兒,調查官大人。我知道您說的兩個人是誰……卡雷和德拉特,是吧?他們倆欠了我的錢。他們在撒謊……為了不用還錢……」
親手提拔|出|來的人帶頭反對自己——這似乎才是科昂面露憤恨的真正理由,和反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確切內容無關。
潘索尼亞抬起拳頭看了看,然後把它浸到水槽里,洗掉指節上沾染的血液。血是他再也熟悉不過的事物,但是在前些天的某一刻,他彷彿是初次認識它。在希爾貝絲遭到襲擊的現場,地面上有一塊乾結的血痕,其中凝著一縷頭髮,已經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看過無數殘破的肢體,燒焦的骨頭,腐爛的內臟,但從沒有過面對著這片血跡的感受。它不顯眼,從遠處看起來只像路面上一處暗色的斑痕或者灑潑的咖啡,但是在近處盯著它的時候,他便感覺到那暗紅色在自己的胸口擴散,並且不停地腐蝕下去,讓他難以呼吸。根據希爾貝絲的傷情和目擊者的證言,他能推斷出整場襲擊的準確經過:用石頭從後面襲擊……擊中……倒地……再一次……再一次。他可以心中毫無觸動地重構這個過程,但是唯獨是這血跡讓一切變得真實,它讓這場襲擊活化了,並且不斷在他大腦中重演。
然而,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那些無法在大腦中重演的過程:毒藥如何侵害她的舌頭表面,口腔,喉嚨,所有那些柔弱的部位。他抓住了和丁尼生未婚妻做交易的販子。那個女人花大價錢買下的,並不是適合暗殺的高級毒藥,而是讓人痛苦,卻不易致命的腐蝕性藥物。這些天來,希爾貝絲一直沒辦法咀嚼和吞咽,只能通過導管或者針劑來接受營養——和她肚裏的孩子共同接受。
「那就免了這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套,我們都知道你不擅長。至於情報機構的運轉方式,會先根據你提出的計劃書試行三個月,不過暫時只能是十人的編製。在城東有一座治安局棄用的倉庫,會有人負責把那兒改建成適合辦公的地點。」
「有兩個人能夠證明你在三點鐘的時候進了那間屋子。」潘索尼亞說。「到目前為止,我還不能肯定屋主是你殺的。但是如果你繼續抵賴……」
「既然您說了,機構決定按照我提交的計劃書來試行,而這一定是只有我才能完好地掌控……」
「夠了,」在一旁看著的助手上前按住潘索尼亞的手臂。「他真會死的。」
「先別急著說這些東西。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機構是由你來領導?」
「他們對他評價非常高,什麼辦事態度細膩嚴謹,尊重正當辦案流程,人格優秀,經驗豐富……但這些根本就是用來充塞檯面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有人害怕,不信任你,潘索尼亞。他們要選擇一個能和你對抗的人——那份調查報告證明了這一點。看過它的人並不多,但幾乎每一個看過的人都堅決反對讓你成為情報機構的領袖,哪怕只是出於一時衝動。如果不是早就認識你的話,我大概也會是這些人其中的一個。」
「沒錯,我都看過了。實際上那份報告現在就在我這兒。我不在乎你為幹掉薩爾瓦尼做過些什麼,但有的人在乎。一群不知衡量輕重,目光短淺的人。但也不能只怪罪他們。你引起的麻煩確實太多了,潘索尼亞。我為你解www.hetubook.com•com決了很多麻煩,但不能永遠這樣下去,這對我們雙方都沒好處。如果當初該知道有一個女人為你投河自殺的時候,我就放棄對你的支持,那自然就可以省了當下這些麻煩;但我是懂得大局的人,沒有人像我一樣了解消滅薩爾瓦尼的緊迫性。我仍然會支持你,潘索尼亞。如果情報機構的領袖不是你,那我長期以來的努力也就白費了,因為它會變成浪費稅金的多餘東西。」
「治安局局長竟然提出了另一個人。簡直是一派胡來!也不想想是誰給了他說話的權力!」
「首先我要說恭喜你,潘索尼亞。議會已經決定建立獨立的情報機構。當然,這也算是恭喜我們兩人,以及暴風城所有受益的市民。」
「不,公爵大人。」
「您認為我現在應該做些什麼?」
科昂報出了名字。在消滅薩爾瓦尼之後詢問潘索尼亞的內務部調查員。
助手扶著嫌疑犯,剛走出兩步便停下來,回頭看了看潘索尼亞。
「難道他們有別的人選?」
「你懷疑我不夠支持你?」
「這樣沒辦法繼續問話,」助手說,「得給他治一治。」
「再一次感謝您,公爵大人,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就像預想中一樣,沒有得到回應。助手便帶著傷者離開了。
「有別的聲音存在,潘索尼亞。有人強烈地反對以你作為人選。他們幾乎都不需要什麼特殊的理由,因為你審訊手段殘忍這一點是出了名的。我敢說這些人什麼都不懂,但他們實際上只是為了反對我而已,你的行為就成了他們www.hetubook•com.com的工具。什麼只有你才能實現計劃書上的東西,他們不信。他們覺得只要有稍微長點腦子的人,照著那計劃書做事,就沒問題了。」
潘索尼亞沉默了一會兒。他從科昂眼中看見的只有煩躁。
還有一件事,也是借口的一部分。議會的會議結束了,關於是否建立情報機構,並沒有立刻下定論。潘索尼亞對自己說,這件事會影響以後如何安置希爾貝絲,所以先耐心等待,把它解決再說。他不會去想,這根本不能成為切斷對她的探望的理由。
「這太好了,公爵大人。沒有語言可以描述我對您的感激之情。」
潘索尼亞抓起嫌疑犯的衣領,讓他的後頸頂在水槽邊上。嫌疑犯雙手縮起來,發著抖的手掌面朝著潘索尼亞。
——知道些什麼?
潘索尼亞沒有說話。
「那麼這下子你成了受害者了?」
潘索尼亞看了看助手,把拳頭放下來,鬆開了嫌疑犯。在受傷的人倒下來之前,助手連忙扶住他。
潘索尼亞照著嫌疑犯的臉打了好幾拳。對方想說話,吐露出幾個含糊的音節,但他又打了兩下。嫌疑犯沒聲了,頭往後垂下去,鮮血滴進水裡,在共同的流動中慢慢變淡。
「那麼……是誰?」潘索尼亞問。
關於希爾貝絲如何看待這些遭遇,潘索尼亞一無所知,也不能逼迫自己去了解。他沒辦法開口去問。他厭恨等待,在把筆和紙遞給她之後,對歪扭字跡拼湊而成的回復的等待。有那麼一刻,他甚至開始厭恨她——為什麼不更小心一點。為什麼要在那個時候,出現在那個地方——而這樣的和_圖_書厭恨很快反射回了他自己身上。他心中每時每刻都充滿了怒氣,因為只有這樣才可以把沮喪壓抑住,哪怕憤怒的對象就是自己。在審訊的時候,他比過去使用更嚴酷的暴力,但是每當拳頭打在嫌疑犯身上,他就覺得自己是擊打一面堅硬的牆,而這牆壁上有的只是自身的投影。
希爾貝絲懷了孕。他會有自己的孩子了。他一度以為已經看清楚了這件事,可以順利地去應對;但是現在,她經受的痛苦,反而讓他開始疑惑。一個孩子,一個像希爾貝絲這樣的女人,以及她將要承擔的角色——母親,在他的生活中到底會處於什麼位置?而對他們來說,涉入他的生活又有什麼意義?如今的潘索尼亞·肖爾是從謀殺和互相殘害之中生長起來的,從今往後也將一直在這樣的世界里活著。也許唯一的辦法是,將她和孩子藏起來,永遠地藏起來……藏在他巨大得以至無限的陰影中。
「我知道。」潘索尼亞說。
十人的編製只是潘索尼亞初步計劃所需人數的三分之一,但這並不重要。再說,他也不認為在當前的治安局中能夠挑選出九個完全認同他的人。只要得到了權力,他就可以慢慢地培養以及發展未來所需要的一切。
科昂終於在一個無風的夜晚會見了潘索尼亞。大宅后的池塘邊,黯淡的月光像蛇一樣從石階滑入互相擠撞的水紋之中。
「要消除這份調查報告的影響,對我來說不難做到,問題是這樣做值得不值得。薩爾瓦尼的覆滅,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也許你應該再次證明,你是值得我信任的人。」
「那就帶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