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三十五章 泥土中有一位來訪的客人(完)

她皺起眉頭,轉過身,抽出握著他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還有一段路?
他舉起這像是要裂開兩半的左手,狠狠地往地上一砸。他痛得眼前一黑,肺部有一種緊縮感,匕首也從右手中掉落了。更多的血濺在地面……他還想看見別的東西。割開血肉,讓它們流淌出來。但是它們隱藏得太深了。——在哪?在哪?在哪?一定有的。他再度抓緊匕首,在那截裸|露的骨頭上劃了一刀。還是沒有。沒有東西從骨頭的白色划痕里逃竄出來。
潘索尼亞從一開始就明白,科昂沒有把真正的目的說出來。希爾貝絲已經不能說話,對她的任何追查難以得到結果,因此她的存在不再是問題。科昂真正想要的是人質。殺死薩爾瓦尼,只能贏得臨時的信任。將懷著自己孩子的女人送出去,則是另一回事。科昂嘴上說不在意潘索尼亞做過什麼,但卻害怕類似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想說「也請原諒我」,但是沒能說出來。
希爾

「希爾貝絲女士,」海蘭看著她說,「我會把一切解釋清楚的。請您……」
可是……
希爾貝絲
很多年後,人們會在他面前無法控制地暴露自身的怯懦,並且因此而恐懼得不敢直呼他的名字。他體內並非不存在這兩者,只是沒有人能看見。
什麼辦法?
潘索尼亞站起來,準備下樓。這時候,在第一縷陽光和垂死的夜空接壤的地方,他看見了像退潮一般涌動著的,無限廣大的灰藍色。它帶有透明感,卻又沉重得似乎要傾覆下來。他回憶起來,那天夜裡他守在希爾貝絲的卧室外,不停地思考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直到日出之時才決定——他看見了同樣的灰藍色。同時象徵著啟示以及死亡的顏色。
他大概永遠也找不到它們了,哪怕毀了這隻手,又或者是挖出心臟。它們將和-圖-書永遠伴隨著他,在他血液內流淌,在他耳邊低語——
他突然跪了下來,左手手掌朝上放在地面,像是要從沉重的海沙底部撈起什麼東西。一陣不可解的衝動讓他拔出匕首,刺進了自己的手臂。刺得很深。然後慢慢往下割……往下割……往下割……拉出了一道幾乎延伸到手肘的口子。
我會照顧她。
在護士之後,潘索尼亞進了病房,向她走過來。這些日子里,她看明白了他在經受煎熬,也看明白他通過逐漸疏遠來掩藏自己的心境。不能說話的事實,奇怪的從另一方面給她增添了信心:她覺得能看透他了。也許這是因為不能用語言交流,對方也就失去了欺騙和誤導的最有效途徑。雖然潘索尼亞一直不提起,但希爾貝絲明白襲擊自己的女人是和他有關聯的。有一次,她夢見那個沒有名字的女人就是阿蕾塔的幽靈。幽靈是在復讎:並非因為和特定對象之間的仇怨,而是為了安撫它殘破不堪的自我。仇恨本就是沒有理性可言的。實際上,希爾貝絲寧願潘索尼亞不說出真相,因為如今她在看著他的時候,仍然能感受到感情的慰藉。就當這隻是一次意外。就當這不是他的錯。她仍然希望他把自己接回家。
馬車最終停在了一片小樹林里。潘索尼亞下了車,走到希爾貝絲那一側,打開車門。「下車。」他說著,把手伸給她。她沒有接,自己下了車。
經過她不得不獨自居住的旅館。沒有停下。
肌肉撕開,一小截骨頭暴露在外。血伴隨著劇痛涌了出來。他對殺人太熟悉了,他知道這不會致死。但是,看哪——這就是人的秘密,既繁複而又單純。他,潘索尼亞的皮膚下,似乎隱藏著思維,力量,但其實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醜陋的血,肉,骨。但他總覺得還有些別的什麼東西在裏面,看不見的毒液——
很多年後。
她看看窗外。在內城區生活的這段日www.hetubook.com.com子里,她的活動範圍有限。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了。
他就這樣坐了一晚上,目視著太陽升起的方向。
沉默。
潘索尼亞沒有回去。他來到準備作為情報機構臨時辦公地點的倉庫,在裏面四處轉了轉,然後登上堆著許多廢棄雜物的房頂。他在一張有高靠背的椅子上坐下。椅子邊緣有燒焦的痕迹。
「希爾貝絲,有人來接你出院了。」
她點了點頭。她知道自己是高興的。
幾個小時之後,太陽快要升起來了。在涼風吹襲的一夜之後,暴風城將迎來溫暖的淡金色陽光。在這之前,人和動物的聲音已經隨之復甦。躁動。
「今天夜裡很冷。」海蘭對身邊的侍衛說。「去給希爾貝絲女士把披肩圍上。」
他站了起來,腳步踏在由自身的陰影所吞沒的鮮血之中。一陣又一陣的尖嘯從那暗紅色,定義生命的液體中掙扎著逃竄出來,但永遠無法傳遞到他的耳畔。
「抱歉,希爾貝絲女士。請原諒潘索尼亞先生……」
然而他不明白,這兩者本身並非可怕的情感。是它們警示著所有的人,什麼才是最不應該傷害的東西。
希爾貝絲回過頭。潘索尼亞已經轉過身,走向馬車。她沒能看見他的臉。
這就是潘索尼亞·肖爾的故事。
「我來帶你走,希爾貝絲。」他說。
要去哪?
很多年後,只有一個人還記得,這也是希爾貝絲的故事。
如果拒絕,失去了科昂的支持,那他就不再有任何機會。他十年以來,或者說從離開洛丹倫之後所做的一切,都不再有任何意義。他就是這麼計算的。希爾貝絲在他的生命中,只佔用了幾個月而已。這點時間抵不上這許多年。更何況,他不缺女人。希爾貝絲給他帶來了那麼多麻煩;他很輕易就能找到別的女人,小心翼翼地取悅他,絕不可能拒絕他的任何命令。
他沒有說下去。
在一路上,潘索尼亞什麼也沒有說m.hetubook.com.com,她不在意。當馬車駛入熟悉的街道,逐漸接近家門的時候,她的心跳開始加速。這時候跳得再快也沒關係,她等待著馬車停下,腳踵落地之後的釋放。
沒有什麼東西要拿。也許只有床頭的小冊子和筆。它薄了不少,因為用過的紙張已經全部撕掉了。潘索尼亞剛把手覆在上面,希爾貝絲就輕拍他的肩膀,搖搖頭。於是他把它留在桌面上。
馬車駛過了家門。沒有停下來。
哪兒?她把他的衣袖抓皺了。哪兒?除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她能聽見潘索尼亞的心跳也在加快。
「很快就到了。」他說,並沒有看著她。
它們是恐懼,以及怯懦。承認是自己害了希爾貝絲,這個念頭讓他恐懼;而他又因為太過怯懦而不可能向她坦白。或者更早一些,從殺死丁尼生的那一刻開始……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心裏明白過來,這就是最後了。不是情感的終結,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包括一段時間,一處空間中的所有事物。就在不久前的幸福幻想,始終只是幻想而已。在下一瞬間,她腦子裡只剩下一片空白,因為她早已失去用來思考的語言。她突然站不住了;海蘭倉促地扶著她。
侍衛之一走上前來,把準備好的披肩覆在希爾貝絲身上。潘索尼亞鬆開手,往後退了兩步。在他的手離開自己身體的那一刻,希爾貝絲感覺有什麼東西永遠地離自己而去了,如同一艘暴風雨中的小船,帶著再也不會有人將自己打撈上來的預感沉入海溝。侍衛半推半拉地把她帶到了海蘭身前。
「照顧?想讓她留在你身邊?愚蠢。我們一直以來把她偽裝成我的遠方親戚,都是為了什麼?如果你打算從現在開始養著她,那這麼長時間以來要讓她退出焦點的努力就白費了。再加上襲擊的事情,人人都會想知道你和丁尼生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也就不可能真正消除那份調查報告的影響。難道你真的沒m.hetubook.com.com想到這一點?」
「你還年輕,讓一個女人攪壞了大局觀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但現在你的愚蠢也會影響我的聲譽。在下毒事件之後,我已經給了你一次機會。只有一個辦法能挽救你的信譽。」
她轉過身,看著護士,隨後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好的。這段時間以來她常常這樣——聽見自己留在腦子裡,本該說出來的話語聲。每次要用筆和紙交流的時候,她也總是在書寫的同時默念。不過,她沒辦法在腦子裡唱歌。那和說話是完全不同的事,無法通過想象來實現。她將會遺忘自己的歌聲,所有人都會遺忘她的歌聲,孩子出世以後沒有機會聽著她哼唱的搖籃曲入睡,但她至少希望能把自己說話的聲音在腦子裡盡量留得久一些。
護士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希爾貝絲雙手擱在窗邊,望著由於繁密樹葉遮擋而變得支離破碎的月亮。她聽見月光的腳印落在樹葉上,在糾纏難解的樹枝之間迷失,隨之朝著它們永遠無法完全照亮的黑色土地跌落。一隻蜘蛛伏在她的右小指旁邊的牆面上,她沒有發覺,也沒有驚動它。
「讓那女人嫁給丕平,給她一個正式的身份。過程不會招搖,只是在我房子里舉行一場小儀式而已。這對我兒子也有好處。他整天都念著她……雖然很讓我心煩,但我怎麼說也是做父親的。你要明白,我幫了你這麼多,如果你連幫我兒子一個小忙都不願意,那我如何能信任你。」
醫生囑咐過了以後要注意的事情。關於希爾貝絲,以及胎兒。他牽著她的手出了院門,兩人坐上了等候著的馬車。關上車門。車夫揮起鞭子。棕色的馬匹揚了一下脖頸。車輪轉動起來,碾過月光的屍體。沉悶的嘆息,希爾貝絲聽見逐漸遠離的醫院發出這聲音。她張了張嘴,又閉上。她的口腔內有一部分已經不再是完整,光滑,適合音符從中流動而出的粉紅色腔壁。沒有人願意展露不請自來的傷痕。她看了看自己和圖書的腹部,突然聯想到一些還未發生的事。跟著我念,媽——媽,要叫……媽——媽——微閉的嘴唇輕快地張開——哪怕是聯想這些,也好過去琢磨到底是誰犯了錯。馬車路過一棟矮房子,屋門前坐著一個身體粗壯的女人。她右手抱著一個孩子,左手把一盆髒水潑向門前的下水溝。希爾貝絲女士,關於胎兒的情況,您盡可以放心。說出這句話的醫生,在那一瞬就像她最忠實的聽眾,用不停歇的掌聲祝願她。隨著風從車窗灌進來的,還有屬於整個暴風城的人的聲音:將油燈點燃的一瞬間,在手中漸空的酒瓶,扎破手指的縫衣針,錢幣互相擠撞——這一切都無法阻止她把思維集中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只要想著孩子,她就能揮去所有愁苦的思索。哪怕千百次在心裏重複「他不會聽見我的聲音」,也絲毫不能減輕她的幸福預期。希爾貝絲看看潘索尼亞,握緊了他的手;並不是因為他是幫助自己孕育生命的男人,而是因為他要帶她回家。她可以忽略一切事情——只要——能夠,回家——
在前方站著的是海蘭·路德維希。他身邊有兩名侍衛。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沒錯,她懷了你的孩子。但這不重要。在她生育之後,我會把孩子還給你。」
經過通向教堂的大路。沒有停下。
「還有一段路。」他說。

「晚上好,潘索尼亞先生,」停頓了一會兒之後,他繼續說,「希爾貝絲女士。」
潘索尼亞抓住希爾貝絲的上臂,帶著她往前走。她不想動彈,但是卻沒辦法停下腳步。她扭過頭,只能看見他右側面龐的一部分。沒有任何表情。他們在離對方還有五步左右距離的時候停下了。
「我們不得不談談那個女人。」那天夜裡,科昂說。「她現在是你最大的麻煩,而且是你自找的。丁尼生的老婆想殺她,而且還真的動手了,這是擺在桌面上的事實。除此之外更嚴重的是,她懷上了你的孩子。你打算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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