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三十六章 我見過的唯一鬼魂(一)

肘部留在床上,前臂慢慢抬起。
這時候,本尼迪塔斯舉起了右手。
又一次餘震傳來。跪在床尾的修女不由得低下頭,右手緊抱著床腳,臉龐貼在上面,哭了起來。這一股淚水她已經忍了很久,彷彿是為了這一刻而特別準備的:她一直害怕會有餘震,卻又期待著腳底傳來的震顫把自己擊潰,就像一個人打算在最危險的時候才放聲呼救。她不敢哭出聲,使勁抽噎一下之後就閉住氣,生怕更猛烈的震動會在淚水把自己攪得昏頭昏腦的時候襲來。
……
在這方面,它的效果幾乎是最好的——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
修女們照他說的做,分別跪在床的兩側,低頭祈禱。
「別哭了。」站在床頭旁邊的大教堂醫師略微伏下身,朝著那名修女的方向說。「把手拿開。這太無禮了。」
方才哭過一次的修女走到醫師身邊,對他說:
這是聖光大教堂內部,而大教堂是全暴風城最堅固的建築——在醫師看來比暴風要塞更堅固,因為砌好這些巨大石塊的不僅是以血肉表達的人,更是具有無比凝聚力的聖光信念。醫師堅信這不僅是他個人的看法,更是絕大部分暴風城人民的共識。一周前的那個夜晚,第一次地震剛襲來的時候,附近有成百上千的人要湧進聖光大教堂避難;在劇烈的晃動中,在死亡的威脅中,這些信徒首先想到的就是教堂的大門,光是求生意志無法解釋這件事。他們知道,只要懷著堅定信仰踏進大教堂,那麼無論是多麼猛烈的地震,他們也將毫髮無傷。光是聯想一下當時的情景www.hetubook.com.com,醫師胸口中都會升起像晨露一般純凈的感動。當然,當時大教堂的門是緊閉的,但這些人寧願擁擠在石階上共同祈禱,希望從地底襲來的災難會逐漸遠離,甚至都不願意留在開闊得多的廣場上。地震時不應留在緊貼建築物外部的地方,他們當然懂得這常識,但常識永遠及不上真理:代表著聖光信念的大教堂,不可能以它的身軀傷害任何虔誠的信徒。醫師聽說,在頭兩次最劇烈的震動里,暴風城一共失掉了超過一千個靈魂,但聚攏在大教堂周圍的避難者之中,只有十數人受傷;而事後的檢修,顯示大教堂僅僅損失了幾面玻璃——這就是奇迹。
他發了一個音。
沒法聽清。
醫師連忙湊近,拳頭擱在大主教的右肩旁邊。他顧不得禮數了。
「您想交代什麼?」他說。
十年的侍奉,讓醫師對自己的闡釋抱有信心,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
醫師同樣害怕餘震,但他不能表現出來。從眼角的餘光里,他發現不遠處桌面上的茶碟似乎從中央往左側移動了六公分。在重要的時刻,反而追究起這些無趣的瑣碎事物,這讓他有些羞愧。
——不!對信仰的自負是罪過。每個人的信仰堅定程度會有不同,但只要一心向著聖光,個體的信仰之間便沒有高下之別。炫耀自己的信仰超過他人,是一種試圖把物質虛榮帶入信仰的腐壞企圖。這是大主教的教誨,他怎麼能忘記?
開口……
三天以來的第一個字。
海蘭神父m.hetubook.com.com
在這時候,醫師發覺自己也落淚了。為了不讓低頭祈禱著的修女們發覺,他站起來,同時把眼淚抹掉。在床頭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些醫藥用品,其中有一管針劑。他拿起針劑,再度跪下來。
在整個大教堂里,只有極少數高層聖職者知道醫師擁有這東西。他得到了特別許可,將它用在大主教身上。那些同樣領受著大主教恩典,處於更高位置的人,以地震為理由而放棄持續守在這病榻邊,將一切事務交給貼身醫師,四名修女,以及這墨綠色的針劑。三天以來,他已經為大主教注射了四次。雖然他始終懷疑這是否最終延長了病痛的折磨,但是,他還是忍不住要使用它。靈魂上的安詳,沒有人可以為大主教代勞。而肉體的安詳,則是醫師可以協助達成的。
針筒里的墨綠色液體稱不上是任何藥品。
於是本尼迪塔斯就說了。此刻的他看見了許多東西。他不知道自己的聽眾是誰。

不僅是動彈。
「如果你此刻留在這裏,只是為了接受他人的扶助和安慰,那不如趁早離開。」醫師說。「你們倆不要再扶著她。」在修女們互相依靠著的身體分開后,他繼續說。「都跪下來。祈禱。你們該做的只有這件事。」
十分鐘之後,暴風城又經歷了一次餘震。並不強烈,對大部分人來說算不了什麼。他們扶正一下桌子,注視著桌面上的漩渦狀紋理,彷彿這樣就能將雙眼中的惶惑抽離。他們回憶起最恐怖的那一夜,經歷和_圖_書過戰爭的人聯想到了炮火,未曾經歷戰爭的人就什麼也沒有想。他們不自覺地掩住酒杯的杯口,雖然有酒液灑了出來,但不立刻拋下杯子已經證明了他們好不容易才擁有的鎮定。至於死去的人,棺材里的屍骨或許會搖晃一下,而那些未曾收殮的屍體則繼續沉默地靜止著。在廢墟里。在土地上。在乾結的血泊環抱中。
大主教左眼緊閉,右眼皮略微張開,顯露出一點兒變成灰紫色的眼白。他的嘴成了海底岩層的一道裂痕,象徵的不再是開放的表達,而是朝向死亡的自我封閉。在過去,那些言語,那些無比精確而又深邃的教義闡述,最能撫慰人心並且絕無急促感的禱文,就是從這口舌中緩緩地訴出;當然,這並非指大主教的話語只有一種音調,而是說在醫師聽來,這些言語說出口的方式總是最合宜的,就像聖光的恩典一樣。而那三個人,那三個得到教會認同,有資格繼承大主教的人,他們又怎麼及得上——
然而,在這一刻回想奇迹,反而會讓醫師察覺自己的懦弱。聖光的恩典既是無限的,也是最為合宜的,信徒在感恩之餘不應當有過多的要求;但醫師卻發覺,他在此刻的確對聖光有所求,這要求又是如此強烈,甚至像小孩子哭鬧著要求已經賣光的糖果那樣無恥——這就是他的懦弱。矛盾的是,他確信假如此刻心中沒有這索求的念頭,那他就根本算不上一個足夠熱忱的聖光信徒。
也許那是一次揮手,也許那是無知覺的顫抖。
手指伸展開來,像老鷹痛苦地打開讓箭矢洞穿的翅膀。
他祈求聖https://www•hetubook.com•com光能夠徹底驅除病魔,讓躺在床上的人恢復健康。
那只是一種可以緩解臨死痛苦的東西。
他不由得把針劑放回了原來的地方。
有生以來頭一次,醫師心裏產生了恨意。他恨那些暴風城最頂尖的醫生。他們學識和醫術都遠遠超過自己,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無法拯救大主教。了解到自己無法避免地將要接受聖光感召之後,大主教選擇在大教堂的這間屋子裡度過他最後的時光。隨後,醫師痛恨的目標從他人轉向自我。他敢說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崇敬大主教,而那些空有滿肚子書本知識的醫生,要是能夠擁有他十分之一的虔誠——
請饒……恕
醫師想不明白,為什麼地震偏偏要選這個時候襲擊暴風城?為什麼非要是大主教在人世間的最後日子?醫師知道,這兩件傷害整個國家的災難同時發生,讓許多人對信仰產生了疑慮。更糟糕的是,大主教是在到西瘟疫巡查回來之後不久病倒的。不用說,無知的人們粗魯地聯想到了一種最可怕的事物。謠言,謠言,更多的謠言。在把這三件事關聯在一起的神秘驅動力中,聖光到底處於哪個位置?又或者它只是一個毫無關係的旁觀者?它完成了自己護佑普通信徒的奇迹,但是卻眼見著大主教躺在床上,氣息奄奄,修女不自製的眼淚,不遠處桌面上的茶碟移動了六公分……
……
他聽見了。他知道這個名字,只是暫時沒法確認它的明確所指。他要聽清,他一定要聽清……
另外兩名修女連忙把哭泣的人扶起。

和*圖*書

「很遺憾。」他說。「我聽不清大主教說了些什麼。」
大主教本尼迪塔斯。
本尼迪塔斯像海溝一樣深藏著痛苦的嘴唇,動彈了一下。
「大主教……剛才留下了什麼遺言嗎?」
醫師直盯著屋子對面牆壁上的裂縫。
開口……
無論是什麼,這動作在醫師看來都擁有萬分的尊嚴。
醫師更接近了一點。側過耳朵。他深信他將要聽到的東西,偉人的遺言,會是聖光在當世最重要的啟示之一。
以最輕微的幅度左右擺動。

海蘭
醫師無法形容大主教面容是如何蒼白和消瘦,因為如果非要準確描述,他就非得用上一些並不神聖的可怕詞彙。哪怕是用醫學名詞來描述大主教的癥狀,也會讓他從腳趾頭到脊椎都感受到一陣刺痛。眼前的人可是所有信徒的良師和指路人啊!他就是光——聖光中央最純粹的白色構築而成的毛髮,肌肉,血管;而在此刻,另一種白,來自黑暗中央,那屬於腐屍和蛆蟲的白色,卻緊緊攫住了他:呼吸困難,無法進食,血管黯然僵化,知覺無情地背棄肉體。這一切並非發生在一瞬間,而是折磨了他好幾個月。在頭一段日子里,大主教仍然不停地工作著,直到因為病痛而連一支筆都不能握緊。這一切過程都深埋在醫師的眼球和大腦里。
這個念頭再次提醒醫師,自己最敬仰的人確實快要面臨最後的時刻了。他再次感受到一陣激烈的痛苦;他必須提醒自己因信仰而產生的痛苦也是聖潔的,如此來支撐已經脆弱不堪的精神承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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