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三十七章 我見過的唯一鬼魂(二)

她抽回身子,對埃林說:「我忘記說了。來聽爸爸說這些事的,都得……」
「是你的……」她看了看他的無名指。沒有婚戒。「女性朋友?」
「當然,當然。我是說,大主教去世不到十天,太多的人都打扮得像是要用整個下半輩子來服喪。而你,這紫紅色的裙子……」
「今天對我來說真是不順當。我等的人沒有來,為此曬出了一身汗。正是你讓我的心情好了不少,別說你又要親自把它摔到地上去。」
「噢,當然。」
「那麼您是為什麼才想要知道『真相』?如果僅僅是因為好奇心的話,我還是建議您立刻離開。」
片刻后,男人的背部稍微擴大了一些,然後隨著肩膀的下落恢複原狀,像是嘆了一口氣——他的等待已經結束。裁縫的女兒心想只要他朝某個方向邁動步子,那就能看見他的左眼長什麼樣了,但是沒想到獨眼男人朝右轉過身子,正朝著六七步之外的她。她如願看見了他的左眼:它並不像她想象中那樣滿是疲態,而是充滿神采,彷彿是為自己能夠負責雙倍的工作而自豪。當她意識到自己的注視有些無禮,準備移開眼神的時候,男人展露出笑容,然後走到她面前。
「沒錯,就像您先前說的那樣,我是『了解真相的人』。既然您提到了這個,而又不是來委託我裁剪衣服的,那一定就是為了打聽那些事了。」
這爭吵倒是埃林意料之外的變故,但是弟弟一背過身,裁縫女兒就不再追究。www.hetubook•com.com似乎是為了排解不滿,同時明確表示自己並不介意,她在上樓梯的時候主動拉住了埃林的手。
「真相……都是需要付出代價才能得到的東西。只有為它付出些什麼,我們才能真正感受到它的重要。」
裁縫房間的門是掩著的。她讓埃林在門外等著,自己先把半個身子探進去。
「這還用說。我想,單是你本人或者你身上的這套裙子,都足以讓他自豪了。而這兩者搭配起來,他就成了世界上最幸運的父親。我能不能見見他?」
「哼,沒見識的蠢女人。早點兒隨便找個男人嫁掉吧。」
「你好。」為了消除尷尬,裁縫的女兒繼續說。「先生是要訂做衣服嗎?」
「家人是最重要的。」
「沒關係。就快是商人了。我正打算開自己的店。」
「行了,行了。我帶你去。跟我來吧。」她轉過身去,朝店裡面呼喚自己的弟弟。片刻后,一個十一二歲,戴著眼鏡的小男孩走出來。
「少啰唆。浪費時間學這些有什麼用,你遲早還是要繼承爸爸的活兒。」
「我們的確損失了一些餐具。不過總的來說,這一片街區的狀況還好。我們很幸運。這是我家傳了三代的店鋪。據我父親說,我祖父一生的願望,就是將全家和這鋪子一同搬到別的地方去。因為那時候,這兒還叫皇後區,是暴風城最難做生意的破爛地方。我父親沒能實現這遺願,我也沒有做到,但現在看來反而hetubook.com.com成了好事。冒昧地問一下,您的眼睛,該不會是……」
「嗯,那為什麼不直說?你只是想找我爸爸而已。」
裁縫睜開眼睛,稍微直起身子。
「就算好奇心,也有正當和不正當的區別。我是為著非常正當的理由來的。我想,您知道的『真相』,對整個國家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目前還沒法公開在民眾中傳播,但這是遲早的事。或者說,這一切必然是我們不應當忘記的。」
裁縫的女兒雙手交疊放在背後,靠在店鋪門邊,轉過頭望著大街。街上也沒有什麼好看的,幾乎沒有行人。太陽曬得厲害,屋檐的陰影和白亮的街道之間有一條太過分明的邊界,如果長時間盯著它,眼睛會受不了。她耳邊隱約響起了前天夜裡舞會上樂隊演奏過的一支曲子。有兩個小夥子和著那旋律和她跳了舞;第二個在舞會結束后把她帶到屋子後面,兩人吻了一會兒,但她實際上覺得第一個小夥子長得更好看。只可惜他太靦腆了,她回憶著,然後用右腳尖為腦袋裡的旋律打拍子。她裸|露的腳趾好幾次跨越那條刺眼的分界線。
「噢,這個是快一年以前的事故了。和地震沒關係。」
「打算做哪一行?」
「我聽說你父親有一些普通人不具有的智慧。我想向他請教。」
「乳酪。每個人都喜歡的東西。」埃林環伺了一下周圍,然後說。「看來地震對你的店鋪沒有什麼影響。」
「在和_圖_書剛見到你的時候,我心想,眼前應該是一位友好的姑娘,她不會拒絕我見她父親的要求。隨後,你的笑容讓我相信這一趟不會白跑。要我說,你犯了個小錯,因為等到現在才想用冷漠把我趕走,已經晚啦。要不然我先回去,下次再來拜訪的時候,你可以從一開始就堅決地拒絕我,也許下一次就會成功了。噢,你又犯了一次錯誤……你的笑容很美。」
埃林走進了屋子。這是一間書房,但兩面書架上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位置是空著的。在屋子中央的躺椅上,裁縫仰著頭,閉著眼睛,右手垂在椅子側面,手指間夾著自製的煙捲。椅子邊的桌面上擺放著用來捲煙的紙張,以及兩小堆煙草。埃林認出來,那是明令禁售,只能用作醫藥的品種。酸腐的苦味充滿整個房間;很明顯,窗戶已經很久沒打開了。
「當然。我準備好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沒錯。」
「爸爸,有人想見你。是想來聽你說一些事的。」
裁縫把煙捲在桌面上摁滅了。
「請問,您是聖光信徒嗎?」
她笑了笑,看著旁邊。「這是我爸爸做的。他可不希望客人看見我穿得太寒酸。」
「原來是這麼打算的,但現在看來不行了。我剛才一直站在這兒等人,你大概也看見了,但她沒有來。」
「我很感興趣。」
「我在門外已經給了你女兒……」
她早就注意到了站在街邊的那個獨眼男人。他已經站了大概三分鐘了,大部分身體背對著這邊,和_圖_書不時左右張望一下,像是在等待誰。當他朝向右面的時候,裁縫的女兒能看見將他右眼覆蓋住的黑色皮革眼罩。因為一直沒有機會看清楚另一邊,她對男人左眼的模樣產生了興趣。這個男人的世界該是多麼微小,她想:右邊看不見了,而在這麼強烈的陽光下,左眼也肯定是眯著一條縫吧。
「那好。」埃林將兩枚銀幣先後放進裁縫女兒的手掌,讓他們互相碰撞發出響聲。她剛要把手收回去,埃林握住她的手腕,示意她再度張開手指,隨後放下了第三枚銀幣——這一次沒有讓它發出聲音。「這是用來謝謝你的,」他也靠近她的耳旁,「別讓你父親知道。」
她又笑了一會兒才回答。「你還是要訂做衣服嗎?」
「當然不會。」
「這是什麼意思?」
裁縫的女兒握緊拳頭,在半空中輕輕甩動了一下。「你人不錯。」對埃林說完之後,她敲敲房門,朝里說了一聲「爸爸,行了」,然後返身朝樓梯口走去。
「幹嘛?」他說。
「您是一位商人?從您的衣服看出來的。我的壞習慣,不用介意。」
「其實,我打算獨自到這兒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沒人受傷,這樣就再好不過了。還能要求些什麼呢?」
「他有沒有表示一定要了解真相的誠意?」
「我不是孩子。我十七歲了。」
「我在做植物學的功課呢。呆會還要寫校慶的演講稿。」
「不是。準確地說,在我人生的頭幾年算是吧。家庭的影響。」
她用右手按了和圖書按喉嚨。
「請不要把門鎖上。」裁縫沒有改變姿勢,仍然閉著眼睛。「請坐。」
「你覺得我這樣不對?」
埃林拿出錢袋,解開。當他的手指剛剛伸進去的時候,裁縫的女兒踮起腳,湊著他的耳朵低聲說:「一般兩個銀幣就夠啦。我會告訴爸爸,你有足夠的誠意。」
「好吧。我明白了。」
「不,我覺得這很棒。不管街上的人怎麼穿,我註定要用一半的視力成天盯著黑漆漆一片,至少剩下的一半視力該看看鮮艷的,讓人心情愉快的事物。」
「那您的家人還好吧?」
「你說什麼?」
「看來您已經決定了。」
「這樣就夠了,先生。」裁縫將錢幣整整齊齊地壘成兩小堆。「我會把這雙眼睛看見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您。」
埃林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了。「他們都叫你『了解真相的人』。」他說。
埃林把手放進錢袋,思索了一下,然後拿出五枚銀幣,放在桌面上。看見裁縫似乎還不打算開口,他又補了五枚。反正呆會還能收回來的。
「所以……您不會因為聽到一些也許違背聖光教義的事情而受到冒犯了?」
「下午好。」埃林·提亞斯說。
「她常常抱怨我浪費太多相處的時間,我想這也有她一份功勞。不過所謂的伴侶當然就是這麼一回事。說起來,在這個時候,像你這樣穿戴的女孩子很少見。」
「我帶這位先生到爸爸那兒去,有些要緊的事。你看一下店面。」
「那是測驗您的誠意。我要透露的事情相當危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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