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三十九章 我見過的唯一鬼魂(四)

「我們已經說好了。」伊萊恩說。
「我想了想。安排一兩個人保護他們,應該是沒問題的。」
「你們倆還是快些結婚吧。」
傍晚,埃林回到家。歌洛卡正半躺在客廳中央的沙發上看書。她用左手撐住左臉頰,光著的腳掌貼在一起。埃林走到她身後,輕輕地按著她脖頸和肩頭之間,容易發癢的柔軟部位。「別吵。」歌洛卡說著,坐直了身子,沒有回過頭,翻過另一頁。埃林雙手撐著沙發靠背,略微放低上半身,看著歌洛卡剛剛翻開的那一頁,故意用一種誇張的聲調念出來:
「爸爸。」
「明天我一大早就要出去。」
當埃林半邊身子離開房門的時候,伊萊恩說:
他,埃林·提亞斯,自知是可以掌控這些事物的人。
「什麼?」
從那一天之後,歌洛卡逐漸在家裡佔據了主導地位。埃林明白,事情遲早會往這方向發展,但負疚感讓他主動促成這情況的加速形成。他會盡量優先考慮她的意見,在她不自行表達意見的時候就主動去問。在兌現承諾的那一天到來之前,他必須讓歌洛卡成為他和伊萊恩生活中的必須。讓她對父女倆負起責任。
「行。」
「行。」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噢,寫生。」
埃林來到二樓,敲敲伊萊恩的房門。
「不會離開城門太遠,就在附近靠著山的小樹林……」
「沒問題?」歌洛卡看著埃林說。「現在太亂了,外面什麼人都有。更不用說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下一次地震,這時候怎麼能去爬山。」
「也沒什麼好說www.hetubook•com.com的。兩個人都不讓去,那就不去咯。」
「不用。」
每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爸爸。明天我要和幾個同學到外面去寫生。」
「我們倆商量過了,」埃林說,「明天你就放心去爬山。」
「這個么……恐怕不能。」
「當然是城外。」
「是。」
「是寫生。」
「七處的活?」
「你們有幾個人?」埃林說。
欺騙,背叛。
「是嗎?」歌洛卡翻過新的一頁。
「那你去和她說說。」
「能找到明天沒什麼重要事情的下屬。」
他幻想過也許會有折中的方法——既保留在七處的工作,但是又不讓歌洛卡失望。這幻想只存在了不超過一分鐘。他承諾過會辭職,這就是事實。他沒法——暫時還沒法兌現承諾,這就是結果。
「去哪?」歌洛卡背對著他。
「也對,」埃林對著伊萊恩說,「學校停課就是想讓你們安全休息一陣子。出城風險是大了點。」
「外面?哪個外面?」埃林說。
「總之,雖然我們改變了主意,你還是要注意安全。要不然,又像上次一樣……我看看好了多少……」
埃林退出屋子的時候稍微彎下腰;如果只看上半身,就像是模糊地點了點頭。「早點兒睡覺。」他說。
埃林並非不記得,在阿拉希高地的山坡上,因為和歌洛卡在一起才激發的開始新生活的衝動。在那一刻,他的確覺得自己已經看夠了:兇殺,陰謀,欺騙,背叛,以及所有因為這些事物而聯繫起來的人群。這衝動,在和*圖*書回到暴風城的路上幾乎百分之百的保存著,直到他再次站在七處總部的大門面前。從近處看,這棟建築物擁有和樸素設計不相符合的龐大體格;視線艱難越過牆壁邊緣看見的灰色天空,彷彿是一面布滿塵埃,卻又無比厚重的帳幕。埃林就這樣站著,抬起頭。一名同事帶著剛抓捕的犯人從埃林身邊走過,犯人的頭側留著乾結的血跡,眼球一直盯著腳底下的地面。同事沒有從背後認出埃林,路過的時候撞了他一下。這隨意的一撞打斷了埃林帶有些許怪異懷舊之情的注視,他明白過來:那些灰暗的事物,並不會因為他眼裡暫時看不見,就不存在。七處是最接近這些事物本質的地方,也是他長久容身的地方。他從沒有對任何人表示過「享受這份工作」之類的話,但在那一刻,他很清楚自己希望再度跨進那大門,而不是永遠離開。他等待著新的命令下達;命令到了,他就去做了。
「要是伊麗莎白能聽到這些話就好了!父親對克萊太太容貌的這種誇獎話可能會使她警覺起來,尤其是,在安妮看來,克萊太太臉上的雀斑根本沒有減少……」
在熄了燈的卧室里,埃林看著歌洛卡的背影,以及落在她肩上的頭髮;雖然她身子一點兒都沒有動彈,但他能從呼吸聲判斷出她很久都沒有睡著。埃林回想起小時候的經歷:在學校闖了禍,明知這禍事已經傳到家裡,挨一頓打是少不了的了,但回到家后還是要強裝鎮定。眼見著父親拿出尺子,命令他伸直了手,卻仍然無法m.hetubook.com.com使他坦白。「我沒犯錯,不應該挨打」,他會這樣欺騙自己。非要等到尺子在手上劈出一道又一道血痕,他虛飾的自尊才會隨著血液的流出而潰散;當體罰結束之後,他是否願意主動承認自己犯了錯,已經不再重要,因為他已經經歷了審判后的懲罰。面對著歌洛卡的背脊,埃林產生了類似的感覺——他沒有直接承認自己暫時無法遵守承諾。歌洛卡似乎毫無情感波動的簡單回答,就是對埃林的懲罰;是懲罰反過來定義了他的錯誤。
到吃飯的時候,伊萊恩從二樓的卧室里下來了。埃林不太清楚女兒整天憋在屋裡會做些什麼——大多情況下會是畫畫,但伊萊恩一向不太願意和父親分享這個話題。因為部分校舍在地震中嚴重受損,學校正在停課。她的額頭右側有一處微小的疤痕,用頭髮遮住了。地震發生的時候,她急忙從宿舍的床鋪上爬起來,隨後滑倒了,腦袋在牆上磕了一下。這是歌洛卡從伊萊恩的室友那兒打聽來的故事,因為她不願意說。
埃林伸出手,想揭開伊萊恩額前的頭髮,查看一下傷痕。伊萊恩歪過脖子避開了。埃林收回手,站起來。
「你知道,幹活唄。」
「歌洛卡是為了你好,所以才那麼說。」
「我們不是要爬山……」
伊萊恩沒有回應。
就像喬貞預料中一樣,埃林的審問沒有獲得任何有意義的結果。裁縫曾對作為顧客的埃林說過,自家生意在地震中沒有受到什麼影響,那只是一個謊言。他最重要的三個長期客戶之中,有兩個死於地hetubook.com.com震。他也曾想過,編造大主教的故事來牟利可能會引來麻煩,但他大腦中唯一的應對方式就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這樣的人甚至不值得關押。在警告一番之後,埃林就釋放了他。
「你可得想好。」
歌洛卡把書合上,擱在手邊的一張軟墊子下面,起身走向廚房。「我去弄吃的。」直到身影消失在廚房的那扇門之後,她都沒有回頭看他。片刻之後,埃林也走進廚房,靠在門邊,看著她在灶台前的背影。
有的工作必須有人去干。沒法將它們徹底忽視,並且拋棄。哪怕出於本性,他從未真正享受過這些事。
「當然,我決定了。就讓伊萊恩出去玩玩吧。」
「沒事了。」他說。「早點兒睡覺。」
「那就最好不過了。因為後來你一直都不說話……」
「進來吧。」伊萊恩說。
「我覺得沒問題,」埃林把嘴裏的土豆塊咽下去之後繼續說,「學校還不知哪天才複課。現在城裡到處都是廢墟和破屋子,老這樣獃著換了誰也會覺得悶的,到外面逛逛也好。」
埃林進了屋,女兒正坐在書桌前,似乎還沒有睡覺的念頭。
「要幫忙嗎?」他說。
埃林沒有立刻離開。透過歌洛卡前方的窗戶,他發現街對面的轉角處聚集了一些形跡可疑,不停左右張望的人。為了看清楚一些,他走到她身邊,仔細往外瞧。「你擋住我了,」片刻后,歌洛卡碰了碰埃林的手。埃林連忙移開,好讓她去夠著放在另一側的醬汁瓶。那些群聚的人離開街角,埃林沒法再看見什麼,就出了廚房。
十多分鐘和_圖_書之後的餐桌上,在慢騰騰地把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吃掉三分之一之後,伊萊恩開口了:
比審問本身更無聊的,是寫相關的報告,而更讓埃林煩惱的是得把它遞交上去。七處位置在他之上的是老人,喬貞以及馬迪亞斯;這樣一份無意義的報告交到誰手中都是自找麻煩。最後他只能把它撕掉。
她沒答話。片刻之後,埃林把身子撐起一點兒,繼續說:「我主要是想告訴你,明天夜裡我不回家了。」
「你能不能安排一些人保護他們?」歌洛卡說。
今天夜裡,歌洛卡半躺在床上,繼續讀著那本書。埃林進了屋,坐在床邊,背對著她,雙手撐在大腿上。片刻之後,他轉過身對她說。
「那就這樣。」他再度躺下。「晚安。」
「總之,靠近那種危險的地方就不行。」
「不行。」歌洛卡說。
「六個。」
如今在家裡,歌洛卡更像是下決策的人。埃林很清楚這樣的轉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激流堡回到暴風城之後的一段時間內,歌洛卡一直等待著他的行動。埃林確實起草了兩份辭呈,沒有一份遞交上去。實際上,兩份都沒有寫完,因為他拿不準主意該寫什麼理由。他是直屬探員,而老人明確說過直屬探員即是代理他的意志——老人的意志里大概是沒有辭職或者退休這些字眼的。他得到了一周的假期,這是他做出行動的最好時機,但是卻錯過了。新的任務交託到他手裡。在假期結束的那一天夜裡,他躺在卧室里,對身邊的歌洛卡說:
「我知道。我又沒有不高興。」
兇殺,陰謀。
「出了暴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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