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確實因為自己沒能出力而懊悔。他相信尼赫里出於不同的原因,必然也是心懷悔意的。一聯想到這共同點,他就不那麼討厭尼赫里太過熱衷於炫耀軍姿的脾性了。當然,他還是害怕那匹軍馬。
「我們認識也已經好幾年了。我只關注事實,這一點應該不需要重複……」
在跨出教堂大門的時候,林德·勞特累克的腳步稍微有些不穩,差點滑了一下。守衛在門前的聖騎士上前扶他;眼見著這名身材高大,披掛重甲的衛士俯下身來,伸出的雙手之間形成一個不規範的環形,就像是要抱起跌倒的小孩或者撈起籃子里的嬰兒,林德突然有些不快。他揮了揮右拳,示意對方不用費心,繼續走下階梯。
「別忘記了,我也許是在教會之外和本尼迪塔斯接觸最多的人。大主教對教義做出的詮釋,只要無法從聖典上尋找出矛盾點,那麼就是絕無謬誤的。這是認同聖光代言人地位的基本原則之一。過於熱衷武力的尼赫里不應當得到這樣的權利。而你希望,也應當得到它。我知道按照現存的教義,醫學上存在著一些禁忌。每個人都有著信仰聖光的趨向,因為他的體內某處深埋著聖光的種子,而這些種子可能因為藥物,手術刀,以及他人的血液而遭到污染。我知道你希望消除這些禁忌。畢竟,假若它們從來沒有存在過的話,也許你已經治愈了本尼迪塔斯。」
「我習慣了。叫一輛馬車就行。」
「我知道,您一向喜歡來去自由。但現在城裡很不安全。」
有的人不讓林德遂願。尼赫里正騎著戰馬,停留在階梯下,並且顯然不打算立刻https://www.hetubook•com•com離開。這麼一來是繞不開路了,林德只好抬起頭,加快腳步。越靠近那匹腿部肌肉同時暗示著弧線美以及爆發力的戰馬,林德心跳就越快;多年前,正是這樣一匹馬把他掀下來,造就了讓他自己難以正視的軀體。
「這話不像是你說出來的,林德。幾年前,我沒有聖光的信仰,今天也沒有,這對你來說應當沒有區別。我直說好了,當時的我要比如今更頻繁地在工作中傷害別人。在那樣的情況下,你還是願意幫助我,而這幾年你對我的幫助也沒有停止。我打算回報你,用這個最好的機會。更何況,你自己也希望成為大主教,否則當初你就應當拒絕本尼迪塔斯的提名。」
「對一名主教說這些話是很過分的,喬貞。」林德沒有抬起頭來。「這些禁忌正是經過本尼迪塔斯大主教的詮釋才形成的。你是在擾亂我的思維……試圖損害我對他的敬重。」
「應對……應對什麼?」
「……你聽說過這個?」
「回去。」
林德雙手抱著腦袋,掌底在額角摩擦著。
「協助你成為下一任大主教。戰勝海蘭和尼赫里。」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現在,情況變了。」
在這短暫的詢問里,尼赫里幾乎不掩飾對喬貞的敵視。也許是因為他明白在喬貞的觀察力面前,沒必要裝模作樣;也許是因為他決定表明反七處的立場。與之同時,林德卻感覺自己沒必要參与,因為負責治療大主教的人並不是他而是暴風要塞的御醫,他至今也沒有拿到整個治療過程中的所有資料。
「行了。」林德hetubook.com.com打斷了喬貞。「讓我再想想。」
「我沒有讓你幫助我。也許這一開始就不關七處的事,喬貞。本來就是這樣才對吧?教會的事情不應當讓沒有信仰的人來插手。」
「首先遺囑分為兩份。第一份,主要是關於大主教個人的財產分配,對教會工作的建議和安排……這一類。這一部分完全不涉及下一任大主教的競選。」
「我明白了。反正,遺囑的內容遲早也會做一定程度的公開。畢竟聖光代言人的遺言,同時也是他一生最後的悼言。」林德抬起頭,手掌撫過腦後的頭髮。「有那麼一部分內容,我確實想問問你的看法……這和你有關係,喬貞。」
在馬車上,林德回想著前天的短暫會議。嚴格來講,那是他以及喬貞聯合對尼赫里做出詢問。本尼迪塔斯極可能在西瘟疫的時候就染上了病,回到暴風城之後才顯露出病徵,因此林德從醫護角度,而喬貞從安全措施角度來調查尼赫里是否有失職之處。這是非正式的,沒有留下任何筆錄,因為教會面臨著一個困局:本尼迪塔斯必然是經過深思熟慮才選出三名候選者的,如果在這敏感時刻公開調查尼赫里,那麼將影響如今已成為聖人的本尼迪塔斯的名譽。而另一個事實,就是確實沒有查清大主教的病因,所以也沒有確鑿的根據質疑尼赫里。這就好像眼前是一座沒有出口的迷宮,唯一合理的應對方式就是暫且留在門外。
「那麼第二份如何?」
「有的情況的確變了。比如,尼赫里已經因為我們的合作關係而盯上了你。哪怕不提這點,你也應該認同他那樣的人不適合做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主教。關於海蘭的立場,我暫時還沒有了解,但還有一些情況是沒變的。比如教宗對教義做詮釋的絕無謬誤原則。」
「這倒沒錯。比如我怎麼也沒想到,作為一名主教,您竟然和七處的人形成了如此緊密的聯繫。他們是最遠離聖光教義的一群人。」
「說吧。」
喬貞沒有回話。他只是看著眼前這名遭受折磨的聖職者。當年初識的時候,林德遠比現在更世俗。也許是本尼迪塔斯的死震動了他,也許是他實在不習慣和別人競爭,因此只有一些餘力來自我防衛,然而這防衛手段卻又使他變得脆弱。承認自己需要成為大主教,對此刻脆弱的他來說實在太困難;這就像他的前進道路上出現了一張蜘蛛網,雖然可以輕易闖過,但是他卻仍然難以擺脫用手掌碰觸蛛絲的厭惡。
林德沒等尼赫里回答,從馬匹身邊走了過去。戰馬甩動一下鬃毛,他不自覺地短暫閉上左眼。心跳還沒有恢復過來。
「對教會的人來說,想見他也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
「喬貞,我覺得這不合適。我並沒有承諾會把這些事情告訴你。因為,你也知道,這隻是內部的……」
「不要用『戰勝』這個詞。這讓我感覺不好。」
「我是想幫助你,林德。如果遺囑會影響到局勢,那我們就要儘早做出應對。」
回到住處之後,管家通知他喬貞來訪了。這讓林德有點兒擔心,卻又有些期待,因為他現在急需見一見曾經狠揍過尼赫里的人。他很快來到會客室。
「請一定要小心,林德主教。」尼赫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們正在經歷一個至關重要的和圖書歷史時刻。聖光必然會引領著我們走向那唯一正確的路,我們要做的就是用最虔誠的信念來呼應它。」
「第二份……」林德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它是一個上了鎖的小盒子,一隻手就能握著,不知道裏面裝了些什麼。在第一份遺囑的末尾,大主教提到只有一個人才有資格打開它:鮑西婭·維斯蘭佐。如果她二十年內沒有回暴風城行使職責,那麼就必須將盒子銷毀。」
「行了。還是談談更重要的事情。本尼迪塔斯的遺囑都說了些什麼?」
作為主教,林德是認同尼赫里這句話的,但是他深知自己世俗的那一部分遭受到了威脅。
「您在軍事上也一直和七處有合作。如果沒什麼要事的話,我先告辭了。」
喬貞沒有立刻回答,身子稍微往後仰了些。林德用左手揉揉自己的眉毛,嘆了口氣。
「林德主教。」尼赫里說。「您要去哪?」
「你可千萬別想去打擾他,喬貞。辦不到的。而且海蘭主教正在進行的研究,要比過去更艱深重要得多,我本人作為一名主教也不能認同讓你私自拜訪……」
「海蘭的情況我不清楚,但尼赫里必然已經行動起來了。從那天的詢問就很容易看出來,哪怕身為目前最受爭議的候選人,他也已經做好了準備。你還這樣沒目的地逛來逛去,浪費時間,那我沒辦法幫助你。」
「不需要人護送?」
「沒。」林德坐下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乾之後才繼續說。「我非常,非常想見到海蘭主教。上一次見到他大概是在八個月以前了。他請我喝茶,給我看了看他最近的手稿,很美好的一個下午。和海蘭主教泡的茶比起來,這玩意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看了看留著一些殘渣的杯底,然後把杯子放回桌面。
「那行,我們不提它。只要關注你一個人就可以。為了成為下一任大主教,你必須儘快行動。」
「林德,」坐在沙發上的喬貞說。「海蘭有沒有露面?」
「我信任暴風城的衛兵們。您從西瘟疫回來不久,對這兒不會比我更了解。」
今天,在皇家公證人的主持下,大主教的遺囑第一次在少數教會高階成員面前公開了。林德略微低下頭,右手指伸進左手的袖口,抓了抓手腕附近的地方。他拿出決心看著喬貞的眼睛,但是又很快把目光移開了。
「我還是覺得談這些不合適。我剛剛才聽完大主教的遺囑,就好像是又經歷了一次葬禮。」
有些麻煩他已經適應了,比如上檯布道的時候,助祭會在講台後放一個墊腳的小凳子。又比如他的書房裡備有一件特製的長桿器具,前端有個夾子,方便他把堆在高處的書取下來。身高只是外在的麻煩。真正的問題在於,他常常覺得自己肌肉萎縮多年的雙腳沒辦法真正在大地上踏實。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在自然地擺臂,自然地交替踏出雙腳,以最合宜的姿態運輸自己的軀幹,而林德做不到。他的雙腿得略微分別往左右兩側使力,還要更多地利用腳拇指的力量。在早些年,他可以不管顧這些事,甚至還故意加快速度走路,讓自己的毛病更突出,因此來顯示自己並不困擾。而這一兩年,他做不到了。他覺得自己的腳掌連接著看不見的漩渦,這漩渦的力正在逐漸扭曲和腐蝕他的身體。他瞞著所有人,開始研究腿殘疾的代步工具,但是他不需要身邊的人提醒自己身體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