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四十一章 我見過的唯一鬼魂(六)

在最初,尋找鮑西婭與其說是因為大主教的命令,倒不如說是喬貞的個人行為。他不否認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個名字對他有特殊的意義——哪怕他認定當年在英雄谷大橋上的擁抱,只不過是共同經歷生死之後必然產生的互相憐惜而已。而這之後對她蹤跡的追尋,又反過來深化了他的信念。他在工作的時候不容許出現無疾而終的情況,於是過程和目的逐漸融合起來,成為統一的念頭:必須找到鮑西婭。大主教的支持只不過給他提供了便利的條件,無關乎他已經確立的決心。在這過程中遭受的挫折,同樣轉化成讓他堅持搜索的燃料。
「我好得很。」沉默了十數秒之後,林德抬起頭來。「我這樣子在你們七處的人眼裡看起來一定很可笑,但是我終於想通了,喬貞。其實我早就明白自己的意願,只是特別不想在他人面前承認。不過,既然你是最遠離信仰的人,那麼在你面前談談我世俗的一面,大概也不會有任何壞處,反正我從來就沒想過可以感化你……我非常,非常強烈地希望成為下一任大主教,繼承本尼迪塔斯大人的意志。至少不能讓尼赫里搶走這頭銜,我可以從教義上說出一大堆理由,但是在你面前,就這麼說吧:我對他成為大主教的未來懷著恐懼。我平常就沒辦法忍受和他待在一塊兒。今天我從教堂走出來,他一定是故意騎著軍馬在那兒等著……就是為了從精神上削弱我。肯定存在的還有另一種感情,那就是……嫉妒。對,嫉妒。我終於說出來了。你得知道承認這感情的存在,和_圖_書對主教來說有多麼不容易。雖說是嫉妒,但並不是嫉妒他的優點……他得到的尊重,超過他所應得的。我嫉妒的是一個假象。聖光啊,這些詞竟然會從我嘴裏冒出來。不要告訴任何人,喬貞。」
「她本應前往西瘟疫,但是從來沒有到達目的地。她所屬的部隊在米奈希爾牽涉進面對龍喉獸人的戰鬥,隨後她本人就消失了。如果是戰死的話,應當會有記錄,但是在西瘟疫的士兵名冊上卻沒有她的名字,像是有人為了掩飾自己的失職,消除她曾經在這支隊伍里服役的證據。我猜測她脫離部隊,乘船到了卡利姆多。我讓手下人順著這線索尋找了四年左右。」
「這不可能。」喬貞打斷了他。「太過張揚的行為也許會逼迫她藏得更隱蔽,更不用提她的失蹤本來就是必須保密的事件。你想讓艾澤拉斯所有人都知道本尼迪塔斯有一名棄教的教女,還有那第二份遺囑的存在?」
抱歉,林德。是否需要對他做出行動,不能讓你說了算。
「沒有結果。」喬貞回答林德,隨後把大主教的那段話簡單複述了一下。
「要說這些還早。」
「然後?」
「皇家公證人當場將盒子貼上了封條,將它保存在教堂的一個房間里,安排衛兵全天看守。因為大主教的個人財產確實已經在第一份遺囑里分配完畢了,一半捐給教會,另一半捐給民間的福利組織,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對盒子的內容感興趣。當然,鮑西婭是棄教者,而且已經消失好幾年了,誰也沒有想到她會出現在聖光代言人的遺和-圖-書囑里,但是一切都以大主教的遺願為重,不應該干涉。也許裏面只是一些鮑西婭離開暴風城之前留在大主教身邊的東西。至於那些恨不得馬上就拆開盒子來看的人,有的只是因為崇拜大主教,希望盡量了解接受聖光感召之前的他,而另一些人……我可說不明白。是什麼東西這麼重要,如果不在二十年內經過唯一的一雙手打開,那麼就一定要燒個乾淨?」
海蘭即將在教堂前的廣場上進行公開演說,聽眾不僅包括教會和皇室人員,自然也會有大量平民湧來。哪怕是在大主教的葬禮上,他也表現得很低調,而明天將是他十余年來第一次真正面對民眾。
喬貞明白林德是認真的。在相識的幾年裡,林德從來沒有如此急迫而堅定地表達觀點。
喬貞沒有立刻回答。林德睜大眼睛,以沉默的急迫感注視著他,肩膀也緊張地縮了起來,像是一隻正要開始學習捕獵的小型貓科動物。幾十年來只有那麼少數幾次,喬貞認為自己確實成為了言辭上的獵物:總是嚴厲責問對方的他,成為了不知該如何回答的那一方。
「不,不是戰鬥。沒有誰需要打敗,或者傷害誰。這是和平,受到聖光賜福,代表著秩序的競爭。如果你有什麼計劃的話,我會配合,但那必須是在聖光認可的範圍之中。還有一點,我不會對海蘭主教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我的對手只有尼赫里。如果海蘭主教最終勝出,我會全心全意地祝福,並且侍奉他,不會有一絲不滿。」
「也許這樣就說得通了。」林德說。「大主教希望鮑西婭和-圖-書自己做出選擇。只要她還活著,就遲早會知道大主教去世的消息。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是不願意回來的話……」他的聲音突然弱了一些。「這樣不太公平,喬貞。無論如何,鮑西婭是棄教者。大主教將自己的遺願交到棄教者的手裡,讓她做裁判。我不那麼了解她,也不了解過去的事,不過說真的……」
「就是這麼回事,所以我傾向於認為只是私人化的東西,沒必要去追究。比如說,是鮑西婭父母的遺物之類的。我知道大主教曾經委託你把她找回來,現在情況怎麼樣?這件事你是不是已經撒手了?」
「如果是和宗教事務有關的東西,那沒有理由不把這權利交給下一任大主教。」
這是喬貞認定的兩個理由。實際上還有一個方面,他潛意識裡承認它的影響,但從沒有將它清晰地在心裏確立起來。作為七處直屬探員的人性,讓他拒絕著那些更普遍的人性。在夜色鎮的旅程結束之後,關於鮑西婭的回憶開始模糊起來。英雄谷大橋上的那一幕,以及相關的許多情景,在他腦里漸漸變成了舞台布景一般的投影,而曾經投入其中的感情遭到抽離。就像一個人難以理解自己幼年時期為什麼會對一粒小石子如此執著,並且一旦試圖準確回憶,無法抑制的尷尬就會從心底浮起,和鮑西婭短暫的相處過程淡化了;真正關鍵的東西只剩下具有實質的那把黃金鑰匙。那是他們之間唯一還存在著的聯繫。所以得知手下在加基森的拍賣所里發現了那枚黃金鑰匙,但是卻失去鮑西婭蹤跡的時候,喬貞驟然間www.hetubook.com.com覺得任務已經完成了。為了不引起老人的注意,他命令手下將鑰匙拋進了海里,隨後中止了搜尋。他已經沒有理由再尋找她;既然本尼迪塔斯也打算放棄,那麼就到此為止吧。真正需要他保護,而且立刻能夠著手保護的女人在眼前,而不在塔納利斯的沙漠里——
「當然。你可以放心。」喬貞說。
在喬貞思索的時候,林德突然重重地把頭沉了下去,肩膀開始顫抖。
「我理解。老實說,你這樣暗示七處也許會傷害你的對手,是很不負責任的,當然我不會介意,因為你一直不太了解我們的運作方式。其實我們現在首先要做的,正是保護他。明天,我們會下大功夫保障他的安全。」
「你應該重新開始尋找她,喬貞。我明白大主教的意思,但是他的一半遺囑不應該遭到忽視。最後一次發現她的蹤跡是在塔納利斯,對吧?那麼你能不能多派一些人手,擴大一下範圍,比如說張貼布告……」
「你能不能理解明天將是多麼重要的一天?」林德說。
「那當然。這麼說,你是準備好和我們處於同一條戰線上了?」
林德的態度,和這最後一句話,讓喬貞多少回憶起當年極希望找到鮑西婭的緊迫感。他已經不太記得她的容貌了——更何況八年已經過去,回憶不值得依靠——但他還是無法乾脆地接受她也許已經喪命的可能性。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可能性只會越來越大。他開始回想手頭還有哪些關於她蹤跡的資料。一定沒有再次進入暴風城管轄的軍隊。在塔納利斯似乎過著雇傭兵的生活。在當地活動www.hetubook.com.com的冒險者除了出海,往往會搭上西行的車隊——
「不,你不了解海蘭主教。我說的都是認真的。所以,一旦七處有任何傷害海蘭主教的行為,我們的合作關係就立刻中止。」
「你還好吧?」喬貞說。
某一天,這信念突然開始鬆動了。一是因為久無結果。二是因為本尼迪塔斯對他這麼說:「看來我真的給她造成了太大的傷害,喬貞。在當初,我覺得是非如此分明,根本沒什麼疑問:我養大了她,培育她的信仰,但她不僅離開了我,甚至還背棄了教義。但是……我從來沒相信過我們之間的裂痕,會讓她就這樣完全消失好幾年。她過去絕對不是願意這樣冒險的孩子。一定有什麼東西在強烈地牽引著她,而我當年對她表現出來的惡意,一直沒有停止對她的折磨。我不應當強求你繼續搜尋她,喬貞。我有過錯。強迫她接受我彌補錯誤的行動,沒有任何意義。事情的關鍵是她原諒我,而不是我原諒她。如果她真的不願意回來……那麼我祝願她能在別處過著安穩的生活……」本尼迪塔斯沉默了一下,補充說。「在聖光的保佑下。」
「我看你還是不要這樣深入考慮本尼迪塔斯的想法了。這樣是自找麻煩。」
林德皺起眉頭看著喬貞,起初喬貞以為他是看出了自己的猶豫,但林德很快仰起頭,明顯是在思考別的事情。
「我說錯話了,喬貞。我畢竟不是干這行的。我實在是太希望她現身。她必須現身。你一定要重新開始搜索,喬貞,哪怕不強行將她帶回來,至少也要掌握她的行蹤。至少……要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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