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說,過分的清廉節制,會給人帶來痛苦;聖光崇尚堅忍,但並不推崇自我折磨。也許這些人,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痛苦;我曾多次為他們祈禱,希望他們能領略克制慾望和痛苦之間的區別。現在,我相信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真正領略了痛苦的意義。不知痛苦,就請用清水洗凈你的雙眼,看看這些在震動中倒下斷牆的殘垣。不知痛苦,就請藉助傳播一切的風,聽聽那些一夜之間失去父母的孩子的哭泣。不知痛苦,就請毫無保留地展開手掌,讓它貼近這飽受創傷的大地。相信我,你會看見痛苦的形,聽見痛苦的聲,碰觸到痛苦的顫動。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在聖光的引領下,拒絕痛苦的進一步侵蝕,保衛我們的心靈,從而生出重建暴風城所最需要的,熱切而純潔的勇氣。在要躍入水中拯救一個人的時候,聖光信徒不會介意自己的穿著。在要為國獻身於戰場之上的時候,聖光信徒不會介意自己是否饑渴難耐。在要為受苦的人伸出援手的時候,聖光信徒不會介意自己是否承受著同樣甚至更深重的苦難……」
「別裝傻了。你一定記得我的。你一定不是普通人,對吧?那天我爸爸跟著你走,回家之後,嚇得兩天都沒說話。你到底是誰?」
埃林抬起頭,遠遠地望見馬迪亞斯坐在貴賓席的最右側。
他找到了一名混在觀眾群中的七處成員,對他說「照看她一下,別把人給丟了,直到演說結束」,然後趕忙撒手,想要重新鑽出人群。他立刻找到歌洛卡。雖然心想她剛才應該沒有看見和自己和女孩子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起,但埃林卻產生了掩飾過錯的急迫感:他必須立刻到她身邊,拉住她的手,對她說「你怎麼到這來了」,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怎麼樣?」裁縫女兒說。「你會帶我去好一些的位置嗎?」
埃林不記得聽歌洛卡說過她會到這兒來。他立刻轉過身。
「不要找麻煩。我在幹活兒。」
「我沒認錯人。」她說。「果然是你。」
聽到這裏,埃林停下腳步,抬起頭往遠處的演講台上望去。人人都知道本尼迪塔斯喜愛華麗繁瑣的儀式,精緻昂貴的器具,只是到近兩年才漸漸收斂。海蘭利用這次機會來宣揚自己的信念是很正常的,只是沒有人想到他會從隱晦地批評本尼迪塔斯引入話題。
聽到這裏,埃林感覺到有人從後面拉了拉自己的袖子。他轉過身。是散播謠言的裁縫的女兒。
「其實我從遠處看了好一會兒了。你像是在巡邏什麼的,你是治安局的人嗎?還是……告訴我吧。我身邊見不著你這樣的人,他們只會圍著我說很沒趣的東西。」
從剛才開始,埃林就完全沒聽見海蘭在說些什麼了。當他還沒擠出人群的時候,身邊的人突然開始擠撞起來;有的人往前推,又有的人往後撤。也許是演說結束了,又也許是海蘭說了什麼引起震動的東西,埃林來不及考慮。他只想快些回到她身邊;透過人群的縫隙,他能看見歌洛卡面容的一小部分。接下來,人浪的擠撞變得更劇烈,把埃林撞退了好幾步。當恢復平衡的時候,歌洛卡已經不在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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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靠近埃林,笑著伸出手放在他垂下來的右拳上,想把他的手指從掌心掰開。從職業出發,埃林明白應該立刻擺脫這個突然纏上來的女孩子,但多年以來的習慣讓他猶豫了一會兒,沒馬上把手甩開,只是把拳頭重新握緊。這樣似乎反而激起了裁縫女兒更大的興趣:她以為他在和自己玩初級的肢體遊戲。
「呃……你是誰?」
「我比本尼迪塔斯年長,因此他剛進入教會的時候,我在一些場合成為了他的導師。很快我就發現,在追尋聖光的道路上,我們不僅是師徒,同伴,也是競爭者。聖光的種子,到底應該如何播下,如何澆灌,我們始終沒有達成一致的認同。他認為聖光的第一特質是威嚴公正,因此在傳道者和教堂的儀容上都表現出這些特質是非常關鍵的。但我的信念是,只要有清廉的心,就能驅散在暗處隱藏的邪惡;而只有樸素節制的生活,才能培育起這樣的心靈。這近二十年來的隱居治學生活,更是堅定了我的信念:清廉樸素,正是能讓聖光的種子完好成長起來的最神聖的土壤。」
要不是那死老頭子拼死拼活
https://m.hetubook.com.com,你今天還得像他年輕時候一樣躲躲藏藏——
「快走。」埃林抓住她的手往回走,然後找了個空檔擠進人群里。雖然腦袋裡想的是避免誤會,但是當裁縫女兒抱住他前臂的時候,他突然感受到強烈的不自在。他從來沒想過十七歲少女裸|露的光滑手臂竟然會讓他這麼難受,就像是緊挨著一大塊腐爛的樹皮。
「別鬧了。哪兒來就回哪兒去。」埃林說完,轉過身。也許這拒絕太過曖昧,又或者這十七歲的女孩子腦袋裡充塞了太多幻想,她再度追上去,用比先前更故作親密的聲音對他說:「我站在這兒什麼都看不見。能帶我到前面點兒的地方去嗎?我想看看貴賓席上都有誰,好嗎?」
因為這樣的工作安排,埃林沒法看清教堂階梯上發生的一切,不過既然事先瀏覽了貴賓名單,也就減弱了他絕大部分的好奇心。雖然對於海蘭的談話內容有不少預測,但理應不會有什麼影響局勢穩定的內容:貴賓包括了能代表暴風城各方面的高層人士,甚至馬迪亞斯也作為七處的代表而接到邀請。至於為什麼老人不出席,埃林心想這很好理解,一是出於健康原因,一是為了提高馬迪亞斯的名望,確立他作為下一任領導人的聲譽——一項已經進行了四年的策略。幸運的小混蛋,如今看見馬迪亞斯的時候,埃林偶爾會這麼想。十八歲,整個世界都在看著他。雖然在同齡貴族之中能找到兩三個地位相近的人,但他們顯然不願意和馬迪亞斯並排站立,因為實在無法構築起任何精神上的優勢——武力上的就更不用說了。
發覺自和*圖*書己竟然為老人感到不平,埃林打了一個嗝,然後連忙拍拍胸脯。
就在這時候,埃林突然停住了。在前方二十來步的人群之中,他看見了歌洛卡。她雙手抱在胸前,朝著演講台上看,但是並沒有完全抬起頭,就好像並不在意有人遮住視線。
海蘭的聲音經過侏儒製造的擴音器放大之後,參雜了一些雜訊,但是嗓音中厚重平靜的特質也放大了。自從下一任大主教的人選成為全國最受關注的話題之後,許多民眾心裏都對這位號稱最博學,同時也是最神秘的候選人充滿了豐富的想象,這讓他們從地震之後受損的生活中暫時逃離;這就是滿足想象力的一刻,他們為此而集中注意力,保持著最大程度的沉默。站在較前排的信徒們幾乎拿不定主意應該更關注海蘭的面容還是他的聲音,對海蘭聲名的一知半解加深了他們的敬畏感。他是三名候選人之一。他是最博學的人。據說本尼迪塔斯大主教私下裡最敬佩他。他從來沒有組建任何形式的家庭,一心治學。他關於聖光的著作極艱深,需要教會裡最權威的學者才能解讀。據說二十年前他因病退出競選,本尼迪塔斯才得以成為大主教。也許他就是有資格的那個人。
第二天早上,聚集在大教堂廣場前的平民是預料中的兩倍。大教堂衛隊,治安局以及七處都參与到了保障安全的工作之中。演講台和貴賓席設置在教堂大門前,階梯由一列聖騎士把守,而階梯之下圍著身份平常的聖職者以及政府官員,另有兩排士兵將這些理應無害的觀眾和他們身後的平民區隔開來。平民中安插著七處的眼線,他們整體受命于站在人m.hetubook.com.com群前方的喬貞,埃林則在後方外圍巡邏。
在民眾開始聚集之前,他從近距離看見了海蘭。這名極少在人前露面的主教顯得很蒼白,不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些。現在暴風城裡和老人年齡接近,但是卻仍然處於高位的人已經不多了,很難想象海蘭一生沒有和七處產生過聯繫——這讓埃林對演說的內容產生了極大興趣。無奈的是演說開始后,他成了距離最遠的一名聽眾,還要不停走動探查情況,所以很難有機會聽清一個完整的句子。
如今,只有極少數的七處成員才知道這樣一段歷史:老人三十來歲的時候建立起七處的前身,當時它還只是如同治安局下屬的微小機構,成員不過十餘人。數年之後,當初支持老人的貴族垮了台,在民眾中造成了極惡劣的影響。已經無法離開情報機構的暴風要塞裝模作樣地把它解散,等風頭過去之後臨時虛構出「軍情七處」,偽稱它已經暗中為國家服務了十數年,將老人和他的人手全部納入其中。自然,整個過程只有「解散」對民眾做了大範圍宣傳。以欺騙作為工作最重要一部分的七處,本身的存在就是一個謊言。謊言重複說了四十多年,已經成為了事實。將要把這謊言續講下去的人,正和暴風城那些衣著最光鮮的人坐在一起;他們之中的一部分人,和他比起來就像是華服包裹的黯淡柴薪。
「你的手很有勁。一點兒也不冷。」她說。
在一開始,海蘭的主題自然是對本尼迪塔斯的悼念。但是他並沒有對逝者表達毫無保留的讚美;正是從這時候開始,對於演說實際內容的關注逐漸地壓制住了民眾心中單純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