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附和了幾句:他現在耳朵是多麼靈,明明沒有治療過,確實感受到神聖力量注入他身體之類。
那人照做了。
自從失去一隻眼睛之後,他就不太適合做潛入和偽裝的工作,和裁縫女兒之間的遭遇就說明了這一點;但不知怎麼回事,他心裏生出了少有的固執,不顧手下勸阻,決定親自打探一下情況。也許通過這樣做,就能把和裁縫女兒的第一次見面變得正當化,從而也讓廣場上的一幕顯得不那麼錯誤。
在埃林看來,這算是情報戰的方式之一:製造令人矚目的事件來控制輿論焦點,限制對手的動作。當然這樣不足以概括海蘭的行為性質,因為有成千上萬的信徒會為他下跪,哭泣,並且祈禱。如無意外,十五天後海蘭就佔據了先機,同時會因為禁食的結束而得到新的擴大影響力的機會,比如又一次公開演說。苦修期間不會允許無關的人拜訪,也就是說七處——不僅是七處,所有教會之外的人都不能接近他,哪怕是國王。沒辦法儘快了解海蘭,而關於他的個人資料又太少,對七處造成的是致命傷:缺乏情報。
「自那以後,我又用自己新獲得的力量治療了好幾個醫生治不了的病人。」貝德羅繼續說。「這力量也許和聖光有不同,因為你們都知道,神父們並沒有這種治病的神奇力量。一定是親眼見到大主教回歸聖光的神跡,喚醒了我體內沉睡著的東西。隨著不斷地集中精神,我越來越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我開始明白,這是天賜的責任。我必須引領這世上的人遠離苦難。」
廣場上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事讓埃林心裏又多了一層不自在。如果歌洛卡當時不僅發現了他,而且還誤解了,說不定反而是好事,因為埃林有機會解釋,在自我責備和懊悔之間徘徊的情緒就能找到出口。對埃林來說,不自在的定義就是隨時擔心對方想些什麼,隨時疑慮自己行為適當。過去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會在關係變得不自在之前把它結束掉。但以這樣的習慣來決定自己當下的行動是不可能的;考慮這樣的可能性讓他覺得荒唐,就好像它是這輩子剛剛接觸到的外來概念。事情遲早要解決,只是時候還沒到——這個想法對他沒有起多少安穩心緒的作用,因為這完全就是何時辭職這個根本性問題的另一種說法。
至少對埃林來說,考慮到這裏就可以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他的主要工作仍然是發現並且制止各種謠言的流傳,保障民眾情緒穩定。曾經短暫聚集在他家屋外街道上的那些人,夜裡偷偷摸摸往附近街區的門縫裡塞傳單。埃林逮捕了他們,並且跟著傳單上的線索,在一天傍晚來到了一家小型釀酒廠。
他伸出手,把一個老頭子引到台上。
當然,海蘭還沒有對七處的存在表態。他提倡的清廉節制,以及對痛苦的慨然承受,和七處的行事方式也有微妙的契合之處,所以沒必要太早認定他是敵人。如果能得到海蘭的認同,那麼比依靠著林德更能保障七處的未來穩定。
「貝德羅,」前排的一個人說,「地震以後,我不停鬧頭疼,起初是一天好幾次,現在是根本https://m.hetubook.com.com就沒有平息的時候。我現在就疼著哪,像有人往我眼睛後面撒釘子一樣。看過兩次醫生都沒用,白花錢。你替我看看吧。」
貝德羅站在他身後,伸出右手,擱在此人的額頭上,自己也閉上眼。
「請到這兒來。」貝德羅揮手示意老頭子回到人群里,把自稱頭疼的人引到身邊。「跪下來,閉上眼睛。」
這個決定引起了轟動,尤其是在信徒之中。一夜之間,他從神秘的隱士變成暴風城最受關注的人。他的演講雖然提到了和本尼迪塔斯信念上的不同,但還是傾向於承認逝者的聖人地位,並且以一種謙虛的方式將自己帶到了近似的地位上。完全不提到自己是三名候選人之一,彷彿是在暗示從一開始,和他具有同等修為的人就只有本尼迪塔斯而已。禁食苦修是一種神聖的,不應當受擾的行為,再加上海蘭年事已高,面臨著更大的危險,因此在接下來的十五天里,林德和尼赫里只能沉默——任何太過明顯的舉動都會遭致非議。
「請大家安靜,再安靜一些,不要分散我的注意力。另外,這位先生,請您完全拋開雜念,讓神聖和純潔的信念充盈你的心靈,只有這樣你的身體才會接受我的力量。記住,不要有雜念,尤其是自私的慾望。如果只是想著治好疾病,而不是為了洗滌心靈,那麼你就把心封閉起來了,從而生出拒絕我力量的邪惡屏障……」
「最關鍵是一定要保持內心純潔,否則很可能和我的力量相抵觸。」貝德羅把這句話換著法子說了好幾遍,在大量聽眾要求上台接受www•hetubook•com.com治療之前換了話題。「這還不只是我唯一的力量。現在的我,可以輕易看見事物的真面目,預見它的未來……」
「這位齊靈渥斯大爺,就住在兩條街外,鄰居們對他再熟悉不過。他已經做了二十年的聾子。見證神跡之後的第二天早上,我到他家去送牛奶,在把瓶子遞出去的時候,碰觸了齊靈渥斯大爺的手臂。在那一刻,我感覺到一股無法形容的溫暖力量從我的心底發出,經過手指傳到了大爺的身上。一天之後,他的耳朵竟然能重新聽見東西了!」
埃林觀察了一下屋子裡的聽眾。從衣著看來,他們基本都是下層市民。他們為了聽清楚話語聲而保持的沉默,並不顯得莊嚴;這不僅是因為他們令人畏縮的混合體味,更是由於他們面容上的詭異期待。這不是在期待善良美好的東西,而像是盯著從遠方的黑色海面升騰而起的幻覺。有那麼少部分人身體有傷殘,顯然是地震的受害者。沒有人注意到埃林。
表演持續了幾分鐘。自稱頭疼的人睜開眼,站起來后,說自己的毛病確實減輕了,但語氣似乎有些不確定。貝德羅告訴他,神奇的力量不會在一瞬間就完全生效,就好像那個老大爺,在接受力量之後的第二天才恢復聽力一樣。
埃林心想,假如這些人之中有聖光信徒的話,那就屬於海蘭無法打動的一群人。也許海蘭關於苦修的演說對於他們還是太深奧了。他們需要更直接,更世俗的精神救贖。眼前發生的事並不比本尼迪塔斯感染了瘟疫的謠言更有壞處。按照原計劃,埃林應當離開,通知在釀酒廠外www.hetubook•com.com
不遠處等候命令的部下,但是他卻生出了強烈的玩鬧念頭,就像當初不直接把裁縫帶回七處,而是先扮作顧客一樣。他擠開眼前的人群,朝前方走去。
廣場上的民眾幾乎全部散空之後,埃林才從同僚那兒了解到海蘭談話的最後內容。本尼迪塔斯病逝前的最後一段日子無法進食,非常痛苦,海蘭將為了紀念他——「我多年的摯友,共同求道者,競爭者」——禁食十五天,只以少量的麵包和水維持生命。他認為本尼迪塔斯的病痛必然是有更深刻意義的,其中融合了所有信徒在地震中承認的苦楚,而不是僅屬於個人的折磨。通過這苦修,他可以知曉自己是否擁有和本尼迪塔斯等同的堅韌精神,他會試圖領悟本尼迪塔斯臨終前感受到的一切,從而在聖光的傳道方式上達成最終的共識。
那天他回去之後,發現歌洛卡先一步到了家。埃林心想她應該沒有看見自己和裁縫女兒短暫的相遇,因為她是不可能把這些事憋著不說的。他也沒有問她為什麼會到廣場去。也許僅僅是出於無聊。當初為了和埃林前往避難谷地,歌洛卡辭去了醫院的工作,本來估算著回到暴風城之後很快要準備婚事,所以她也沒有復職,於是便一直閑到現在。無事可做對她來說是很難熬的,但出於明顯的原因,埃林也不能主動建議她回去工作。他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問問她的想法。
「……是的,我貝德羅看見了!我發誓,不僅對著照耀一切的聖光發誓,也對著生育一切的大地發誓。我還願意以我母親的名義發誓!在那天夜裡,劇烈的震動將我驚醒。驚慌只持www.hetubook.com.com續了片刻,我立刻跪下來,望著聖光大教堂的尖頂祈禱,心裏明白這一切很快就會過去——我是為他人的生命,而並非自己的安危祈禱。所以你可以說,當時我的心靈是完全純潔而無私的……」
「也許正是因為這完全朝向聖光的心靈,讓我看見了那神聖的一幕。」貝德羅把腦袋抬到脖子無法再後仰,並且閉上眼睛。「一道淡淡的,彷彿霧氣的聖光,從教堂的屋脊往上升起。與之同時,正上方的雲層中也出現了金黃色的光——不僅僅是光而已,那是光形成的一雙手。對,就像人類一樣,但是卻無比巨大且威嚴的聖光的手!這雙手溫柔地展開,而那團明亮的霧氣慢慢上升,最後完全容納入了手的環抱中。只在一瞬間,天空就恢復了原狀。以我母親的名義發誓,這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我仍然能感覺到當時的震撼。我全身因為幸福而顫抖,激動得流下淚來。這件事發生在夜裡十點三十五分——也就是本尼迪塔斯大主教離開人世的同時。我看見的,正是大主教的聖潔靈魂回歸聖光的那一刻,我看見了聖跡。第二天早上醒來,我有一種重生的感覺,我看見的一切,碰觸到的一切,全都不一樣了。後來我才明白,我獲得了超越凡人的神聖力量。」
在廠房之中一處酒窖的門口,埃林對守門人說出經過審訊得到的暗語,進了屋。低矮昏黑的大屋子裡根本沒有酒,倒是擠了一百多個人。最裡面搭起了簡陋的踏腳台,一個中年男子站在上面,穿著的紅色袍子就像裁剪得一塌糊塗的教士服。他右手高舉,食指朝向屋頂,隨著說話聲音的時高時低而不停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