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四十五章 我見過的唯一鬼魂(十)

埃林再湊近一些,但是還來不及看清歌洛卡的手指尖,她就把半邊身子移出了床。她左手彆扭地打開床頭櫃,從裏面摸出了一把小鑷子。
他還記得當時內心的迷惑。在最糟糕的情況下,事情會變成又一次純粹追逐女性的行為。他努力讓事情不朝這方向發展。他覺得自己做得還不錯,但偶爾也能從歌洛卡眼裡發現困惑的神情。畢竟她自己不會撒謊,卻又見識了太多人與人之間的詭計。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誰讓你亂動的。」歌洛卡回頭看看他,就把注意力繼續放在自己的右中指上,使左手中的鑷子尖頭朝它靠近。在金屬和皮膚相接觸之前,埃林奪過了鑷子,並且幾乎在同一時刻握住歌洛卡的右手腕。「說了我來就我來。」他說。這次歌洛卡沒有反對。
「我是說真的。在阿拉希那時候,我倆都樂觀了些。誰都知道你不會那麼快就能脫身。就像鬧著玩一樣……」
說到這裏,埃林不知該怎麼接話了。承認錯誤,然後應該就是表明補救的意願和方式,問題是他還不知道未來幾天會怎麼樣。到底是去是留,喬貞也沒保證什麼時候告訴他結果。看不見未來,就沒法做準備。
埃林右手從歌洛卡的脖子旁邊繞過去,想夠著那把鑷子。「別多手。」歌洛卡說完,右手往後揮了一下,本意是想把埃林趕開,結果手肘卻撞在了他腦袋的傷口附近。埃林咕噥了一聲,背部往後仰,掩住傷處,閉上左眼忍受這意外的片刻疼痛。
事情即將結束的那天,圖沙利用歌洛卡和_圖_書的性命來威脅埃林。就是在那時候,埃林終於確定歌洛卡對他來說早已不是過往罪孽的象徵了。她是一個哪怕他丟下任務,拋棄生命也非保護不可的人。拜訪過小山村之後,在山坡上的承諾是如此自然,而他曾經以為需要有十分徹底的自我矇騙,才能說出這些話來。
在執行激流堡任務的時候,帶上歌洛卡是喬貞為了對付圖沙而提出的建議。為了平靜的未來,埃林更希望她留在家裡。他從來沒有把這當作一次可以增進兩人聯繫的遠行。但後來,事情一再發生變化,而且遠超埃林的預想。
「行了。」歌洛卡把右手指並排起來,朝上面吹了一口氣,然後很快躺下去,望著天花板。一部分窗戶反射進來的光照射在上面;這片黯淡而沉默的光暈之中不斷掠過雨絲的陰影。
埃林不知道宗教上的贖罪是什麼概念,但是當再次見到歌洛卡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心裏應該產生了類似的感覺。他想嘗試著保護她,讓她成為對自己和伊萊恩都具有特殊意義的人。
「那窗戶。」歌洛卡的右拇指頂在中指內面的第二指節附近,輕輕搓動了一下。「好像有根木刺兒扎進去了。」
「如果期限到了,你會怎麼做。」
「我答應過,回暴風城之後就辭職,我們準備新生活,該幹嘛幹嘛。這事暫時還辦不成。不要說你沒感覺,我知道你一直心裏不順。」他停了一下,繼續說。「我也是。情況變成這樣,我得負責任。」
「你沒聽見我說什麼?」歌洛卡坐起來,看著hetubook•com•com他。「我不失望。」
這句話多簡單,我竟然到今天才說出來。
男人好不容易壓下面子道歉,女人覺得還不夠解氣,所以裝作沒那回事的戲碼,今天終於要在我身上上演了?
歌洛卡替他挖掉眼睛的那一刻,他拚命掩飾著驚慌。這驚慌不是為了他的傷痛,而是害怕她會承受不住。
「歌洛卡。」
「抱歉,我讓你失望了。」
歌洛卡睡熟了之後,埃林開始回想一些事。其中有一些幾乎每天都會沒有任何預警地從腦袋裡蹦出來,有的已經快要遺忘。他想把它們都拾起來。
「就在我大拇指按著的前面一點兒。」
「你在看什麼?」注意到歌洛卡這不尋常姿勢的埃林往床左邊挪一挪,腦袋湊過去。
一開始,他對歌洛卡並沒有多少浪漫的衝動,有的只是責任的衝動。最初引起歌洛卡歡心的行為,他也曾對別的女人用過。他盡自己所能地對她好,把她引向安穩的生活——這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洗清他和喬貞的罪過。
「我看看。」
「我沒什麼好失望的。」
歌洛卡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膝蓋,再看著他。
「別故意為難人,我這麼認真的道歉,你總得當一回事吧。」
大概四年以前,帶著伊萊恩到醫院看望喬貞之後,埃林就預料到喬貞會改變,而他自己也會。在為喬貞和達莉亞的遭遇感到無比難過和自責的同時,他也不希望類似的情況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人類道德中最合理,但是又不能說出來的部分:關懷他人和保護自己是可以分離www.hetubook.com.com的。埃林想要有一個家庭。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伊萊恩。
「這點不用特別說明,我早就有足夠的經驗了。那麼……」埃林撇撇嘴,然後稍微放平了音調。「我在七處還有些事要解決。所以還得讓你多等一會兒。」
他和喬貞共有的罪孽。
當聽說喬貞把歌洛卡從激流堡帶回來的時候,他花了一些時間回想數年前和這個女人的短暫遭遇,隨後心底浮現出一種強迫感。他必須去見見她。對他來說,歌洛卡象徵著一個出發點:藏寶海灣的那個夜晚,喬貞在歌洛卡面前揭穿了埃林的把戲,隨後又質疑了他的辦案能力;這是埃林初次覺得在不同的女性之間遊走,不能給他的生活帶來任何實際意義。除此之外,雖然當時歌洛卡生活得又苦又累,但至少也是能夠穩定掌控自身的女人——在他和喬貞到來之前。七處對很多人的生活帶來災難性的變動,歌洛卡是其中之一;如果非要讓埃林做出結論的話,他會說達莉亞也是一樣的。
「你願意等多久?」
埃林往後挪了一下身子,讓自己的投影從歌洛卡的手指上移開。他看見了那枚灰黃色的小刺。它比貓的鬍鬚粗不了多少,長度是縫衣針的三分之一,正努力要成為歌洛卡皮膚上一道不起眼的紋路。埃林用鑷子夾住木刺暴露在外的一端,將它拔|出|來。這隻是一瞬間的事,但他卻覺得自己用了很慢的動作,慢得足以他看見木刺從皮膚之下朝空氣中滑動,就像一把極微小的匕首從透明的刀鞘里拔出。木刺完全離開手指尖www.hetubook.com.com之後,破損的表皮中央洇起淡紅:用一滴來形容也顯得太多餘的微量血液。他剛把鑷子擱回抽屜里,就已經忘記木刺是哪個方向扔掉的了。
「隨你怎麼想。剛才打中你的腦袋,不是故意的。如果我真的非常,非常生氣,那可能會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哪?你看準了沒?」
「我不可能一直等下去。」
「鬧著玩?你覺得我們倆當時說的話是鬧著玩?」
「我不知道。一個月。三個月。一年?這個別問我,很不公平。」
「不知道。」她搖了搖頭。「我沒有這方面的計劃。除了……從你那兒聽來的承諾之外,我沒有為任何事做準備。所以一定不要讓我失望。」
「我來替你弄。」
現在,埃林看著歌洛卡熟睡的側臉;她呼吸的節奏,身體因此而產生的細微律動,埃林再也熟悉不過了。他明白這段內心變化的過程永遠也不可能告訴她,哪怕她也許早就察覺到了類似的事。這都不再重要了。只因為貝德羅的胡言亂語,就忽略身後還有一百多個潛在的暴民,打出了那一拳,這就指示出對現在的他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什麼。而二十分鐘前的這番對話,則表示歌洛卡完全理解了他。此刻埃林沒有一絲悔意,只有感激,最初「贖罪」的想法則讓現在的他覺得可笑。他一定會保護她,並且實現諾言;他想,也許事情的過程和人們喜歡談論的,年輕人嚮往的那些玩意兒有一些不同,但一切這既然是他埃林·提亞斯經歷並且認同的愛情,那就必然是世界上最好的愛情。
「聽清楚m.hetubook.com.com我在說什麼,白痴。我們都不是小孩子。在藏寶海灣的時候,其實我也成天想著有機會要離開那總是放著屍體的屋子,但要不是有人一把火燒了它,我到今天也許還留在那兒。你現在的情況大概也差不多,更不用說七處那鬼樣方。在遇見你之前我就經歷了很多事。我早就明白了,有的東西沒法說有就有。」
「這話不對勁,像是你放低了期待值似的。……好吧我這是瞎扯的,先別躺著,我錯了。那麼……總而言之,你還是生氣,但是沒有我想象中氣得那麼厲害。對吧?」
漸漸的,埃林習慣了有歌洛卡在身邊,伊萊恩也很聽她的話。埃林能感受到事情在慢慢轉變;他不再對自己強調她是受害者。和她成立家庭的展望,從或許是虛妄的可能性變成逐漸接近的事實。
埃林並沒有躺著。腦袋旁邊的疼痛已經消失。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了。
「沒問題。我看我還是不繼續問了。」
夜裡,下起了雨。雨點飄進屋裡,在地板上留下淺灰色的微小痕迹。歌洛卡走到窗前,把它關上。她低著頭轉過身,注視著半握起來放在鼻子前面的右手,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之後才走回來,在床上坐下,仍然保持低頭盯著右手指的姿勢。
見識過太多女人,他早已不再抱有「唯一」的幻想。找到一個願意和他結婚的人不成問題,但同樣也是因為這一點,他開始猶豫。如果他非要有一個妻子,伊萊恩非要有一個女性監護人,那麼她必須是特殊的——只是埃林自己也沒辦法給這特殊性下定義。
「什麼?」
他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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