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四十六章 我見過的唯一鬼魂(十一)

「其實昨天我就想和各位見面。」海蘭說。「但我的醫師不允許。禁食的最後六個小時,我在不間斷的祈禱之中度過。我通過這方式來提醒自己,我承受的苦痛實在是微不足道……」
「抱歉。」海蘭稍微抬了抬擱在桌面上的右手。「我無法苟同。」
「無論您想了解什麼,我不能對自己的上司下判斷。我該走了,海蘭主教。」
「各位先不要說得太遠了。」海蘭說。「畢竟,這要看肖爾大人的意願。」
「既然這樣……如果祖父同意,我會立刻通知您。」
「抱歉,我們的具體工作安排通常不會在這樣的場合下透露給七處以外的人。總之您可以放心,我們對工作不會有半點鬆懈。」
他花了十多分鐘時間,從信仰的角度來闡述自己在禁食過程中的感受。這些言辭對喬貞來說沒什麼情報意義。他借這個機會觀察眾人的神情。
「這是當然。謠言,尤其是針對大主教的謠言,確實讓人痛心。不過,堅決的聖光信仰,是一點兒謠言絕對無法撼動的。大主教一直很提倡對教外人士及其言論的寬容,因為聖光從來就不是一種對人步步緊逼的信仰。」
「也就是說,您的祖父認為在當前的情況下,七處的做法相當合理。」海蘭說。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海蘭不利用禁食的結束再次公開演說是明智的策略,因為這樣會顯得過於招搖,和他提出的信念相抵觸——
「公開辯論是個不錯的主意。」一名議會成員說。「議題,『災后重建期間的輿論管理方式』。在海蘭主教和肖爾大人之前,我們這些後輩應當能學到不少。」
「您有這樣的經歷嗎?」
海蘭略微低下頭,慢慢地搖了搖。與其說是否定,更像是從大腦里揮去讓他猶豫的記憶。
這最後一句和*圖*書話,馬迪亞斯提高了聲音,但所有人對於七處的關注已經就重新回到了創始者身上。
「喬貞先生。」他說。「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想和你談談。」
「人民已經遭受了太多不必要的痛苦。您說他是自殺,但自殺不僅是可悲的,也是可憐憫的行為。在這世界上,最不應該出現的就是人民因為缺失信仰而自殺。現在的確是一個容易迷失信仰的特殊時期,過分的高壓,以暴力控制言論,實在不是暴風城所需要的。」
「請說,海蘭主教。」馬迪亞斯對海蘭點頭示意。
當然,覺得出乎意料的不止喬貞一個人。幾乎所有在場者都將視線投向了馬迪亞斯。雖然十多天以前他就出現在了貴賓席上,而七處也參与負責了演說集會的治安,但這是海蘭第一次和七處的人直接接觸。
「是的。」
「也許這麼說有些冒昧,但我聽說你是肖爾大人最得力的助手。對兩位肖爾大人來說都是一樣。」
如果真正的敵人只有尼赫里,那就再好不過。在聽海蘭講話的過程中,尼赫里雙手合握搭在桌上,頭部略微朝向海蘭的方向,但眼睛一直沒有真正望著誰。在喬貞的記憶中,尼赫里是一個厭惡競爭者的人,這態度未必會因為身處教會而有所改變。前往瘟疫之地領導軍隊之前,尼赫里和海蘭關係如何,喬貞沒有這方面的任何情報。
「馬迪亞斯大人。」海蘭說。「我有些事想和您談談。」
「這個提議很重要,一定要實現。」尼赫里說。「我想在座的各位也很感興趣,兩位在暴風城初期就協助它成長發展的人物,他們會有什麼樣的交談?我倒指望著一場精彩的辯論。」
除非在國家處於緊急危難的情況下,暴風城議會無法直接指導教會以及hetubook•com•com七處的行動。這一次大主教選拔,他們最看重的應當是民意。喬貞能感覺到,在場的議會成員聆聽海蘭話語的精神集中度,完全不遜色于教會的人。如果是四年前,議會應該會傾向於支持在瘟疫之地立了大功的尼赫里,而到了今天,他們不得不把關注點首先放在海蘭身上,因為他是地震之後第一個證明了自身對民眾號召力的候選人。這十五天內,一些民間組織紛紛推行海蘭的清廉節制理念,市面上甚至出現了兩三本譴責部分貴族在災難重建之中仍然奢華度日的小冊子。
答得好,喬貞想。不否認造成了損害,但同時也不退步,並且堅決強調七處的權威。多年以來,老人在公共場合都是這麼表態的。
尼赫里看著馬迪亞斯,右手放在身旁,留在桌面上的左手半握著。他的目光和喬貞相遇了一會兒,就移開了。
雖然沒有其他人開口,但人人都知道桌面上的氣氛改變了。有的人不自覺地挪了挪身子。方才分了心的人,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海蘭和馬迪亞斯身上。
「海蘭主教。」
「恕我直言,您做了多年隱士,對於國家現狀中的某些細節,不會那麼了解。然而七處這麼多年以來,一直都在街頭巷尾保護著人民,因這樣的實踐制訂出來的策略是十分有效,也得到了廣泛認同的。您根據一名嫌疑犯的意外自殺,就指責您並不熟悉的工作理念,我認為並不合宜。」
「我很感興趣,肖爾大人是以什麼樣的思想主導這些工作的?」
「七處的領導者。」
光是再次將當天的貴賓聚在一起,就足以表明海蘭的號召力了。他的嗓音,平和的目光,微小的手勢細節,無一不表現出莫大的控制力。他深知自己人格和學識的力量,不留痕迹www.hetubook.com.com地利用它們,就像一名擁有絕對自信,但是在作品完成之前不會鬆懈絲毫的雕刻家。對於喬貞而言,這讓揣測海蘭的實際意圖變得更困難。也許他確實只是一切依照信仰來行動,喬貞有好幾次傾向於認定這個答案;否則他只能是達到了和老人相似的境地——採用完全不同的方式。
「在很多人眼裡,尤其對那些最近才初次見到我的人來說,我就像什麼珍奇事物,比如說一個可以和他們交流的幽靈。我太久沒有見到肖爾大人了。在你眼裡,他是什麼樣的人?」
這是目前唯一一例壓制謠言造成的死亡。問題在於,海蘭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雖然死亡的事實無法隱瞞,但喬貞已經做足措施限制這件事的傳播,尤其確保不要讓教會的人知道。喬貞不認為海蘭是在隨意猜測。他明確地提到了「死」,但必然是有肯定的消息來源。
「多謝您的關心。雖然一些事情不能親歷親為,他仍然有效地統管著七處的關鍵工作計劃。」
尼赫里的突然涉入並不像是在真正支持海蘭,而只是針對七處。
「我希望肖爾大人對於您的接任工作感到滿意。不過,我這個疑問確實不是臨時提出的。各位很容易從年齡推斷出來,從軍情七處建立初期,我就開始了解它了。甚至是在這之前,我和肖爾大人就有了接觸。不得不說,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太認同他的一些理念。哪怕是在過了這麼多年的隱居治學生活之後,七處的存在仍然迫使我不停思考,到底什麼樣的服務方式對人民才是最好的。我想趁這個機會,邀請肖爾大人對話。」
「我只是儘力完成任務。」
海蘭的自述完結之後,一些官員開始和他對話。都是些沒意義的東西,這些人都太死板了,喬貞一和圖書邊這麼想,一邊計劃著有效的探查方式。他沒有預料到海蘭接下來的話語。
這些天以來,喬貞對林德的信心進一步減弱。林德幾乎沒法掩飾他對海蘭的崇敬。他盡量坐直了,像努力學習中的年輕教士一般,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海蘭的話語上,時而點點頭,表達的意思不是贊同,而是「我懂了。」有時候喬貞確實覺得,非要將林德卷進這還未確認的鬥爭,是太過冒進的一件事。
二十分鐘后,馬迪亞斯乘坐等候在教堂之外的馬車離開。喬貞正要跨上馬,站在教堂石階上的海蘭叫住了他。
「真是讓人沒辦法的回答。不瞞你說,對於再次和他見面,我心裏不是一點遲疑都沒有。」
海蘭說的是事實。四天以前,七處突擊搜查一處民宅,逮捕了正在其中非法集會的人。他們自稱「真實祈禱會」,認為本尼迪塔斯不僅確實患上了瘟疫,而且這是他早已背棄教義,失去聖光護佑的結果;教會的極力隱瞞,更是證明當前的信仰體系已經全面腐壞。他們建立這個組織,是為了儘力傳播「真相」,重建真正純潔的聖光信仰。在行動中,一名祈禱會信徒拒捕,隨後自殺。
這隻是喬貞以七處的方式做出的推測。他還無法了解海蘭是從什麼角度來考慮問題。
海蘭笑了笑。
「我會替您問問他的意願。」
終於來了。喬貞想從海蘭的神情里找到敵意,但是卻不成功。看起來海蘭的確只是很自然地表達一些觀念上的不認同,但這場合,時機都不對勁。眼前都是暴風城各方面的高層人物,而海蘭在這之前沒有明確地反對其他任何人。他希望能代表整個暴風城的人都看見,他和七處有分歧。
喬貞思索了幾秒鐘,踏上階梯,走近海蘭,最後在比對方站立之處低一級階梯的地方停下了。
「因https://m•hetubook•com.com為大主教的去世,以及自然災害,暴風城有許多人民陷入了迷茫,我們無須掩飾這一點。有些人的迷茫超過了理智可允許的限度,致使城內出現了一些影響安定的謠言,內容常常是和大主教有關。對這方面的情況進行調查和處理,是七處的任務,是嗎?」
「的確,出現了一名死者。」馬迪亞斯說。「但是您得明白,首先,他是暴力抗法。另外,他是自殺。這件事證明了嚴格的行動是必須的。」
「我理解。不過,我們並不是依據聖光信仰,而是照著最合理的程序來工作。」
海蘭笑了笑,再次搖頭。
「是的。我們必須保證重建期間的社會穩定。」
「這是了不起的成就。在四十多年前,我就知道了要和肖爾大人共事是很難的。」
「聽說針對散播謠言者的搜捕行動,造成了一些平民傷亡,是這樣嗎?」
禁食結束之後的第三天,海蘭沒有做面對群眾的公開演講,而是在大教堂的花園中主持了一次小型會面,參与者也就是演講中位於貴賓席的人,以及他們的少數隨從。受邀者環繞著一張大石桌坐下,隨從站在各自的領導者身後。讓喬貞特別不愉快的是,在他和馬迪亞斯對面,坐著尼赫里。他們的左邊,隔開三名政府官員,是海蘭的座位。他的聲音比大半個月以前沙啞了許多。
除了稍微表現出太多的侵略性之外,喬貞對馬迪亞斯的這個回答也是滿意的。眼下唯一明顯因為這句話而不愉快的人是尼赫里,他此刻的眼神,讓喬貞回想起多年前和尼赫里在西瘟疫對話的時候。至於教會之外的在場者,他們對海蘭也仍然存在戒心,因此這番話應當不會造成太多不良影響。
「既然您的祖父潘索尼亞·肖爾大人身體欠佳,我希望在這特殊的時期內,七處的工作仍然能順利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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