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她的名字是阿涅斯。名字是一個人在世時必須背負的指稱,使得人的生命在共有的交流方式中得以具體化。這些年來三番兩次地更換假名,讓鮑西婭開始忽略屬於名字的特殊意義。當自己還是聖光大教堂衛隊成員的時候,每當聽見有人念出鮑西婭·維斯蘭佐,那不僅僅是呼喚她本人,更是一種對她的肯定;彷彿只是通過名字,人們就看出並且讚許了她的教育經歷,以及聖光信仰。而現在,「名字」對她來說和桌子椅子沒多大不同,最多只能到達「你」的親切程度,而永不會有「我」的私密性。有時候,一想到自己某天可能會作為一個不存在的人而死去,她會難以自控地感受到莫大恐慌,就好像一個人深夜在大海中央的小破船上醒來,視線盡頭看不見地面,頭部上方無限遠處是即將迎來暴風雨的黑色天空。幸好能閑下來想這些事的時間並不多,不然她會深深懷疑選擇這生活方式的理由。
「也不準叫我『夥計』。」鮑西婭失去了和塔曼拉爭執的念頭,躺在緊挨著岩壁的石床上,左手背按著額頭。在繼續執行任務之前,她必須稍微休息一下。
外面颳起了時強時弱的風。鮑西婭偶爾能聽見飛沙打在自己斗篷上的聲音。據說力度特別不規則的風也許是巨大的其拉蟲用翅膀掀起來的,所以遇上這樣的風就表示要小心行事;這始終沒有得到明確的證明,不過不妨礙很多人把它當作求生要訣之一。希利蘇斯所擁有的只是通向死亡的迷信和傳言,從沒有人說過某某跡象將預示著能夠安全地完成任務,回到要塞,得到洗熱水澡的機會。
矮人https://m.hetubook•com.com塔曼拉·石須用雙掌使勁拍打了兩下自己的臉,隨後搖晃腦袋,於是滿頭滿下巴的細密辮子左右甩動——為了最大程度地避免從頭髮和鬍鬚中清理沙粒的麻煩,他索性將它們全部編織起來,半年內都不會拆開洗一次。他捏住酒瓶,把所剩無幾的酒液往嘴裏倒乾淨,抹了抹焦炭色的嘴唇,然後說:「來吧!阿涅斯小哥,幹掉這畜生。給我五秒鐘之內解決掉,聽明白了沒?不然塔曼拉·石須親自動手,那場面就難看啦。」
「行行行。」
「我說了閉嘴!」
「那畜生呢,你把它扔哪去了。我要親手把它劈成兩半,竟敢在塔曼拉大爺的眼睛里安家。」
鮑西婭的手指剛接觸到腫塊下方,塔曼拉就抖了一下。「別綳得那麼緊。」她說完,小心地往下使力,撥開塔曼拉的眼皮。在不停顫抖的眼皮遮蓋下,是翻上去的略呈濁黃的眼球,而在眼球下部和眼瞼之間,生著腫塊的來源:扇狀的多餘軟組織,就像有人把一小團染血的棉花塞進眼眶裡。她用經過簡單燒煮的手術刀在組織表面劃了一下;這玩意的表面比想象中更有韌性,所以她稍微加力才把它劃開。
走出了大概三十米,風速進一步加強,如果繼續下去就會找不到回岩洞的方向。到目前為止,她沒有發現塔曼拉的任何痕迹,而根據剛才聲音的遠近,他不太可能超出這個範圍。帶著令人焦慮的挫敗感,她轉過身。這時候,她的腳尖前方突然傳來強烈的震顫,並且很快擴散,遍布了整個足底,讓她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後退了一步,擱在和*圖*書前面的右腳卻突然往下滑落——眼前的一大片沙地迅速下沉,在十數秒內鑿出了一個深深沒入地底的圓錐形,使得鮑西婭滑倒在斜坡上。她忍受著越來越刺耳的噪音,盡量撐住身子,避免繼續下滑。片刻后,她看見一個青黑色的三角狀物體從沙坑底部鑽出來;那是一隻其拉蟲的頭顱。接下來出現的,是它比鮑西婭手中劍要粗一倍的前爪。
「有什麼區別?我可不把人類的小姑娘當女人看。你有塔曼拉兩隻手都摟不全的厚實腰兒嗎?有酒罐兒一樣沉的大奶|子嗎?哼,你不管哪樣都差遠嘍……」
鮑西婭隨後給塔曼拉上了一些葯,至於能不能保住眼睛,只能看他的自愈能力了。
「別磨蹭,有什麼好歇的。快,快,快……快陪我出去砍人,阿,涅,斯……」塔曼拉一邊說,一邊應和著吐字的節奏,用斧頭的背面敲打小木桌。
「讓我歇半個小時再說。」
「真可惜。謝謝你啦,阿涅斯好夥計。」
那是一枚透明的白色蟲卵,形狀如同兩枚穀粒拼接在一起。她沒有細看的打算,立刻把它扔掉了。兩天前,塔曼拉開始不停地揉眼睛,起初以為只是沙粒,但眼眶下方一夜之間就腫了起來。不知什麼時候,細小的其拉飛蟲在他眼角產了卵。根據多年來的先例,再過三天幼蟲就會孵化出來,將眼球作為它進入這世界的第一頓大餐。而宿主意識到的時候,幼蟲也許已經鑽進了他的大腦。
一分鐘后,她聽見塔曼拉的聲音從西邊傳來。無法辨別是慘叫還是呼救——那略帶嘶啞的聲音因為風沙的阻隔在一瞬間沉陷下去。鮑西婭朝西邊加快腳步。她知和*圖*書道在沒有後援的情況下繼續追查是危險的,但她仍然相信有那麼一段安全距離,能讓她盡量接近塔曼拉,弄清他的現狀。這判斷背後沒有真正的經驗可言,非要說的話只是她得以生存到現在的一切所知所感。
「要我提醒多少次?不準叫我『小哥』。」鮑西婭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側面之間夾著手術刀和鑷子,彎下腰,湊近塔曼拉的面部。塔曼拉的左眼緊閉著,在眼眶靠近鼻翼的地方有一個紫紅色的腫塊。
今天她從軍方接到的任務,是偵查當前所在地區是否有新的蟲巢出現。希利蘇斯看起來過分地遼闊和空曠,但實際上幾乎每一寸沙漠和岩山都擁有主人。通行的說法是:沒有軍方駐紮的地盤,就一定有蟲子群聚;如果兩者都不存在,那麼該地就屬於暮光教徒。鮑西婭受命到這裏來,正是出於這聽起來像是開玩笑,實際上很有指導性的結論。已經長期沒有軍方經過此地了,也沒有接到暮光教徒在此紮營的報告,那麼就有可能蟲子正在砂石中挖掘新的巢穴。
岩洞周圍百米左右的地方,他們昨天已經調查過了,在這個安全的範圍內沒有看見塔曼拉。原本不時減弱的風速突然增大了不少,隨後穩定下來,能見度很快不足二十米,明亮的陽光只剩下一些灰白的殘餘觸及地面。出於經驗而不是迷信,鮑西婭知道這是一個死亡正在逼近的天候。
鮑西婭拾起一塊石頭朝塔曼拉砸去,打中他身後的牆壁。細砂飛濺出來,把他耳邊的辮子染上灰白色。「半個小時之內不要吵我。」說完這句話,她躺回床上,背朝著塔曼拉,再次閉上眼睛。直到她睡著之前,m.hetubook.com.com岩洞里靜得就像沒有別人。
「我也不知道。反正已經死了。」
除了喜歡挖掘遺迹的矮人探險者協會,幾乎沒有民間組織駐留在希利蘇斯,雇傭兵只能為軍方幹活。塞納里奧要塞的兩大敵人是其拉蟲和暮光教徒,它們之間的區別是如此之大,不得不以完全相異的方式去對付。蟲子實在是繁殖得太快,隨便殺死那麼幾隻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所以軍方委託雇傭兵的工作大多是勘察和搜索。至於打擊缺乏集體攻擊性,而且自我毀滅欲強烈的暮光教徒,則主要通過暗殺首領和盜取情報的方式。兩相比較,鮑西婭知道自己還是更適合參与到對付其拉蟲的工作中去,哪怕這聽起來多麼讓人不愉快。暮光教徒多半不會是兇狠強韌的戰士,但狂熱讓他們的行為難以預測。許多其拉蟲的身體力量遠大於常人,不過卻存在著明顯的戰略弱點,因為它們通常都有非常精準,可以預測的行為模式。開始第一次任務之前,鮑西婭首先領到的是一本軍方小冊子,上面說明了許多種其拉蟲的特徵,習性,以及如何去應付。喜歡在人眼睛里下卵的飛蟲出現在第五十八頁。「應當在四天以內」——這是五十八頁的盡頭——「移除寄生在眼眶內的蟲卵」——這是五十九頁的開端。軍方的人說,如果不把這小冊子里的內容了解個七七八八,那麼在希利蘇斯活不過一個月。經過不少次實踐,鮑西婭已經把其中的內容基本記熟,可以適時應用了,並且已經在希利蘇斯生存了超過一年,但這不能成為有效的例子。到最後起到決定性作用的仍然是個人生存能力,就好像小冊子本身就積累了不知多少和_圖_書人以死亡換來的經驗一樣。當然,對付蟲子還是有一個明顯的好處: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她放下手術刀,改用鑷子,探進那細微的裂口,夾住了什麼東西。這觸感再次讓她有些噁心。「我不知道會不會痛。總之你忍著點就是。」她右手慢慢朝上使力,把隱藏在腫塊內部的東西拽出來。
半個多小時之後,鮑西婭醒過來,發現塔曼拉和他的斧子都不見了。看來在她睡覺之前,塔曼拉呼喝著等不及要出去殺一番痛快,不是在開玩笑。再怎麼有勁頭,我不信他的眼睛這麼快就能派上用場。她披好防沙斗篷,戴上護目鏡,走出岩洞。
到這裏,她停了一下。
「完了?弄掉了?乾淨了沒?」
「你躺下來幹啥?我眼睛都治好了,可以出去幹活了。要是遇上礙事的傢伙,不管是暮光教徒還是蟲子什麼的,我們倆砍他個痛快。」
這次和她搭檔的矮人塔曼拉·石須,自稱曾經是洛克莫丹一個小礦場的監工,因為在那兒「出手闊綽,太受娘們歡迎,沒時間成大事」,所以才到希利蘇斯來。他是在這兒幹了八年的老前輩,不過能得到的傭金也不見得比鮑西婭豐厚。直到最近鮑西婭才了解到,在這兒的頭五年,塔曼拉都只是留在要塞維護武器而已。她必須承認,認真幹活的時候矮人是好夥伴,但想在清醒著的矮人身邊為自己贏得安靜休息的機會,實在不得不撕破臉皮才行。
「閉嘴。如果傷到眼球我不負責。」
這是一個存放著食物和些許武器的岩洞。因為沒辦法在希利蘇斯廣泛建立哨站,所以塞納里奧要塞軍隊選擇或是挖掘了數十個較隱蔽,安全的岩洞,為執行任務的人提供落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