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人人都會在背後說我,區區對付一隻蟲子,還得讓土生子幫著出手。」
「我出不了任務了。以後還是呆在要塞里繼續干守著那些武器的老活兒吧。」塔曼拉繼續說。
她使勁拽了拽手中的鬍鬚,塔曼拉發出類似那天遭蟲子襲擊時的痛叫。她走出這房間,狠狠地把門摔上。
「也就吞進去這麼一小會而已。」他繼續說。「矮人的皮膚能承受得了,這你總該知道。不過要是再久一些,他大概就憋死了。」
蟲子感受到了痛苦;它張開上顎,發出和外形不符合的尖銳嘶嚎。鮑西婭本打算趁機離開沙坑,但是卻注意到了一件事。蟲子的顎部張得極大,幾乎能看見食道的底部。在那令人噁心的紫紅色血肉坑道之中,鮑西婭能隱約看見一隻戴著手套的右手。她認得這隻手是誰的。
「為什麼?」
「照我說的就是。」
「幫忙……做什麼?」
他們合力剖開了蟲子的半個身體。忍受著惡臭,鮑西婭猜想這是因為巴薩利奧想要讓塔曼拉的遺體得到應有的待遇。雖然塔曼拉算不上好搭檔,但他最大的罪過也就是吵嚷著讓她沒法睡覺而已。就這樣葬身蟲腹,也太不值了。
「吃了?」巴薩利奧的反應並不是特別驚訝。
巴薩利奧把矮人的身體拉出來,平放在地面上之後,鮑西婭原本擔憂著會看見破壞得一塌糊塗的面目,但卻並非如此。黏稠的胃液確實布滿了塔曼拉的全身,把他的衣服消融了四成,但他暴露著的面部和一隻手卻幾乎沒什麼受到損傷的跡象。更重要的是:m.hetubook.com.com他在呼吸。
「你不知道這個?」
「那傢伙把我拉出來的?這下完蛋,沒臉見人了。阿涅斯夥計,你怎麼不努力一點兒,非得等到他來了才動手。好吧,私自溜出去是我不對,可你不是讓我別吵醒你么,我人都出去了那保管吵不著你,而且我真的忍不住想找些東西來砍砍……要是天氣好一點兒,塔曼拉大爺還能幹不過那樣一隻小臭蟲?哎,說來說去,還是讓土生子給救了……」
鮑西婭感到強烈的不適,就像一大帶著惡臭的毒霧從自己腹部升起,直衝大腦。她突然沒站穩,身子再度倒下,滑落。她逐漸靠近的是蟲子洞開的口腔。
「不必了。我的工作就是來援助你們倆,有自己的一份錢拿。聽說和你一起來的是塔曼拉,他到哪去了?」
在爪子撞擊劍柄的一瞬間,她覺得要麼劍會斷掉,要麼會脫手刺中自己,但這兩件事都沒有發生。一擊沒有致命,蟲子把爪子往回收,像是要用同樣的辦法再襲擊一次。鮑西婭忍著剛才的衝擊給手腕帶來的劇痛,拔出劍,終於在沙坡上站了起來。躲開蟲子的第二次揮擊后,她一劍砍向短暫暴露在眼前的黑色關節。這一劍揮得沒什麼章法,就像在砍伐木柴,但很有效。關節斷開了,墨綠色的血液噴濺出來,打濕了鮑西婭的小腿。從身體脫離的前爪滑落下去,越過蟲子的身體,掉進它後面的沙坑底部。
「謝謝你幫忙。」拾回自己的劍之後,鮑西婭對他說。「我見過你幾次。請問你叫……」
https://m.hetubook.com.com「回去以後,我會把酬勞分給你一半的。」
「說話乾淨些。他救了你的命。」
「別再往下滑。」雇傭兵說完,立刻躍起,落在蟲子背部的甲殼上。他將腳掌頂在甲殼間的縫隙里穩住身體,然後轉過來,把手中的劍刺進蟲子的頭顱前端。那是一把古怪的劍:呈紫色,帶著不規則的尖銳突起。刺穿大腦之後,劍的前端從蟲子的口腔上部穿透出來。雇傭兵跳到旁邊的沙坡上,等著因為垂死而狂亂甩動身體的蟲子沒了聲息,才上前把劍拔出。鮑西婭終於看明白,那是用其拉蟲的骨骼和甲殼做原材料打造成的武器。
鮑西婭從沒有單獨對付過這類敵人。根據過去的經驗,可以不尋求躲避,而是率先斬斷蟲子脆弱的關節,但在自身還半躺著的情況下斷開的前爪也會隨著慣性擊中她。她只能雙手把劍豎著插|進沙坡,緊緊握住劍柄,希望這樣能抵擋衝擊。她眼見著長著無數倒刺的粗厚爪子逼近自己,在這可以輕易致死的攻擊和她的身體之間,只有半沒入沙坡的銀灰色長劍阻攔著。
「那又怎麼樣?不就是知道蟲子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把大爺我消化乾淨么。他就生在這裏,住了二十八年,當然什麼都知道。要是走出希利蘇斯,他肯定就什麼用場也派不上了。這可不是歧視。塔曼拉是胸襟大得很的明白人,從來不搞這些玩意。巴薩利奧這個人就是有問題。你沒聽過他小時候的事吧?還有他是怎麼出生的?還有啊,他那把難看得沒法說的劍,上面和*圖*書依附著不知多少蟲子的亡靈……」
正是因為如此,鮑西婭從來沒想到還有土生子能成為雇傭兵。巴薩利奧外貌不像,行為更不像。若無其事地從其拉蟲肚子里救出活人,這需要非常值得依賴的判斷力和膽量。
就在這時候,一隻手握住了鮑西婭的手腕,把她拉起來。她朝旁邊看,那是一名在要塞見過幾次,並不熟悉的雇傭兵。哪怕是拉起鮑西婭,讓自身重心改變了,他仍然在沙坡上站立得很穩。
「算了。」巴薩利奧走向蟲子的屍體,朝它的上下顎交接處劈了一劍,隨後轉過身說。「別傻站在那兒。來幫忙。」
「你自己對付不了,不要怪別人。而且我覺得你是害怕了,所以打算找個理由藏在要塞里。」
「到希利蘇斯來沒多久吧。你叫什麼?」巴薩利奧說。
「他救了你。那把劍救了你。不過我希望他沒有這麼做。你又臟又臭,整天說大話,就那麼一點兒膽子還用錯地方。為什麼我要幫你把蟲卵弄出來?」
「……你問這個做什麼?」
「害怕?塔曼拉大爺會害怕?」塔曼拉雙手在膝蓋上捶打著,使勁昂著腦袋,抬高嗓門。但是意識到鮑西婭瞪著自己之後,他就低下頭來,高喊變成了絮叨。「嘖,我的好名聲啊。土生子……長得像人,內里像蟲的怪種……」
「我……我來。」意識到自己花了足夠多的時間注視這一幕,鮑西婭上前去,接過那塊面料,繼續擦去胃液的工作。雖然皮膚沒事,但塔曼拉的毛髮就沒那麼強的生命力了。他花八個小時才能編起來的髮辮和鬍鬚https://m.hetubook.com.com辮,剩不下多少。鮑西婭發現自己竟然從這件事里找到了奇特的樂趣:替原以為已經死掉的人清理鬍鬚。
「土生子?」鮑西婭說。
這隻其拉蟲兩米余長的身子像一枚巨大的箭頭,擁有兩面盾牌一般堅厚的背甲,在同類別之中屬於極富侵略性的掠食者。它完全鑽了出來,藉助深深刺進陡峭沙坡的爪子往上攀爬。鮑西婭好不容易制止了下滑的去勢,蟲子就揮出左前爪橫向襲來,打算把獵物斬成兩半,右前爪則繼續釘在沙里穩住軀體。
看著劍鋒和斗篷上沾染的綠色蟲血,鮑西婭回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那時候她大概五六歲,正經過一條小巷,看見路邊有一個廚子在殺雞:抓住雞脖子扭了一圈,扯斷。身邊的本尼迪塔斯立刻蒙住了她的眼睛。
「你的斗篷拿來用用。」巴薩利奧說。鮑西婭脫下斗篷遞過去。巴薩利奧割下一小塊面料,用來給塔曼拉擦去臉上的胃液。
鮑西婭突然扯住塔曼拉殘餘的一縷鬍子。
她試圖再次用劍穩住身體,手掌邊緣卻磕中了沙粒之中的一枚石頭,劍脫手了。蟲子似乎並不滿足於獵物自行滑進自己的嘴裏,它刺進沙坡的右爪一使力,讓上半身往前沖。鮑西婭抬起右腿,踩在蟲子腦袋前方的甲殼上,臨時阻止了去勢。她想使勁在甲殼上蹬一下,讓身體偏離到蟲子的側面,但顯然遭到激怒的蟲子把腦袋縮回去,再重新朝她咬過來。
「巴薩利奧。」
「他……這蟲子把他給吃了。」
「我知道。」
塔曼拉在回到要塞的兩天之後蘇醒過來,第一件事就https://m•hetubook.com.com是剃光了腦袋,鬍鬚也只留下一點兒。鮑西婭聽說之後,到醫務室來看他。得知救出自己的人是巴薩利奧,他懊悔得厲害。
「嗯。我看見……」
它把塔曼拉吞進了肚裏。
「整個吞進去還是嚼碎?」
土生子,用來代稱在希利蘇斯並且成長的人。這些人數量極少,要麼么是雇傭兵的後代,要麼是從暮光教徒巢穴里撿來的孤兒。作為在此資歷較淺的雇傭兵,鮑西婭並沒有和這些人有過太多接觸。一個打鐵匠的學徒。一個幾乎整年都呆在高塔上的氣象觀測員。一個廚師。儲水倉庫的看門人。他們全都瘦弱,面色暗黃,躲在角落裡做著不起眼的活兒,時刻露出惶惑的眼神。他們之中還沒有任何人曾經離開希利蘇斯。這並不是對環境險惡的故鄉擁有什麼歸屬感。在這兒成長,沒有多少接受教育的機會,大多是童年時期開始學一門維持要塞正常運轉所需要的手藝,以此養活自己。很少有人告訴他們希利蘇斯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因為不得不困在此處的人並沒有什麼好聽的故事可講。更何況對大部分人來說,讓一名土生子對外界產生興趣,也不是什麼好事。在別人眼裡,這些生在風沙之中,玩耍著其拉蟲殼成長的孩子,永遠和這片險惡的沙漠聯繫在一起;土生子的生命,像是希利蘇斯用來迷惑外人的假象,使人暫時遺忘它關於死亡的主調。他們就註定紮根在希利蘇斯,直到化為風沙的一部分——這是外來者強加給他們的命運。他們的生活保持著令人沮喪的穩定。
從沙坡回到平地上之後,風勢比方才小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