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五十二章 我曾在那宏偉的柱廊下久居(五)

沉默了半分鐘之後,巴薩利奧起身。
「燒掉了。」
「我……」她緩了一口氣,繼續說。「我想出來的辦法。」
有那麼一陣子,兩個人都沒動彈。這些飛蟲沒有功能完善的眼睛,辨識活物主要靠氣味——或者說研究者們目前只了解到這個程度。他們倆披著的斗篷都在藥液里長時間浸泡過,可以遮住人的體味,所以理論上來說,只要他們不直接碰觸到飛蟲就不會有事。但是這不能阻止鮑西婭心跳加速,感受到侵入全身每一個毛孔的厭惡。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更不用說讓這東西幾乎貼附著皮膚。她又回想起五六歲那時的事:教堂後面的墓地是最可怕的地方。光是想象著在那兒待一晚,就能讓她哭個不停。本尼迪塔斯會試圖安慰她,比如給她說墓碑下的誰曾經是偉大的人,在他的墓前應當感受到莊嚴而不是恐慌……可惜從來不奏效。
「那不可能。看這房子的情況就知道,外部有它們的分泌物,但外形又保持得這麼完整,所以裏面一定有巢。人類用來自我保護的東西,他們也喜歡。就算現在還沒有,蟲巢遲早也會築進去,我們總得把它燒掉。靠近一些看看。」
終於到達了山腳。巴薩利奧突然仰面躺在沙子上,雙手大展開,望著天空喘氣。他的右手指和額頭都燒傷了一點兒。鮑西婭整理了一下呼吸,在他旁邊坐下。
「動手吧。」巴薩利奧轉過身來對她說。在這樣的情況下,說話聲很難聽清。他又重複了一次,然後打手勢示意分工和步驟。
「怪不得不在附近。是去收集加固巢穴的材料了。」巴薩利奧後退一步。
關於其拉蟲,有太多人們還不明白的事情,比如它們互相交流和組織行動的方式。https://www.hetubook.com.com鮑西婭意識到,屋內的飛蟲並沒有因為火焰而完全失序。它們意識到了屋內的入侵者,朝這邊逼近。它們不是群聚成一團,而是形成了波浪一般的形狀,逐漸橫跨過整個屋子。這是它們自然具有的防衛方式,完全沒有智力層面的合作可言,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更可怕:中途不斷有飛蟲遭到燒灼而消失,並不會影響它們對入侵者的復讎。也許是因為斗篷掩蓋氣味的作用,它們沒有立刻發現目標的準確位置,但毫無疑問會在數秒內貼近。每一隻飛蟲都可能是致命的,他們倆要面臨數千隻的攻擊。
「我一發話,就和我一起沖。」明白過來的巴薩利奧說。他把自己的斗篷取下來,同時披在兩人身上,主要遮住腦袋和上半身,再掏出裝燃料的小瓶子,舉起來。面部已經完全蓋在斗篷之後的鮑西婭看不見,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她的左手緊捏住巴薩利奧壓著自己肩膀的上臂,另一隻手則協助著把斗篷抓牢。接下來,她的確聽到了這個字:跑。他們一同躲藏在斗篷之下,奔向最近的窗戶。剩餘的燃料潑灑在了斗篷上,並且在這短暫的距離中接觸到旁邊的火,立刻引燃。他們穿過飛蟲組成的陣勢,從窗戶撞出去。鮑西婭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隨後身體就懸空了,斗篷飛散開來。
「和他合作,你感覺怎麼樣?」
「當然沒有。只不過幹了一年多,就非要接這樣的任務,你是第一個。」
「真是可憐的姑娘。我還以為你對他已經有了足夠了解,才非要接下這任務。」
「沒這回事。上次就算你不出現,我也能對付那傢伙。」
他們在必要的地方都潑https://m.hetubook.com.com下了燃料。看似很簡單的工作卻花了他們半個小時,因為除了放低身子,盡量輕地行動之外,那蟲幕稍微有動靜,比如噪音的頻率改變,飛行軌道變化,他們就必須立刻趴伏在地,讓斗篷遮住全身。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們發現飛蟲對巢穴圍繞得更緊了,這讓他們退到牆邊之後可以把身子直起來。
「你想說什麼,扯平了?」
「……為什麼要進屋。」
拉近一半距離之後,事情確定無疑了,因為他們可以聽見一種持續不斷,彷彿兩股氣流在互相擠撞的轟鳴——無數其拉飛蟲在空中盤旋的聲音。它出自木屋內部。
「我們回去吧。」
「如果實在不願意的話,你可以……」
「在屋子周圍放火就行了吧。」鮑西婭說。
「怎麼沒有?」
「如果不在離巢穴本身近一些的地方點火,就未必能把它燒盡,甚至會有蟲子把它從火里搬出來。」
「我說了要進去。」她打斷了他。
「我沒聽說過。」
天花板完全讓黑色淤泥一般的物質所覆蓋,就像是一潭沼澤地懸挂在腦袋上,讓人覺得隨時都會傾覆下來。這些黑色物質之間,可以見到一些如同血管,不規則動彈著的暗黃色半透明管道。它們朝中央集聚,交纏在一個灰白色,接近成年人軀幹大小的卵形物——巢穴的表面。巢穴有成百上千的洞孔,細小的其拉飛蟲集合成一束又一束,在這些洞孔之間不停歇地穿行,又或是聚合到環繞著巢穴飛行的同類之中,形成密集的蟲幕。
「不要得意。」他舉起右手,展示手指。「是我掩護你。看看,燒著的是誰。」
說完這句話,巴薩利奧正要把腿跨出屋外,一隻白色的掠食型其拉蟲突然從旁邊衝m•hetubook.com•com出來,腦袋和前爪擠進了屋門。因為身體沒辦法完全闖進來,它不停揮舞著爪子,發出尖銳的叫聲。透過窗戶,他們倆看見有更多的其拉蟲正在接近木屋,幾乎每一隻嘴裏都咬著什麼團狀物。
「不太對勁。」巴薩利奧說。「附近沒有突擊型的其拉蟲守衛。它們通常都會保護正在加固的幼蟲巢穴。」
「你們根本沒必要到屋子裡去放火。巴薩利奧從來都是這樣,總是選擇最危險的辦法來做事。所以你也看見了,沒有人願意和他搭檔。去好好休息吧,斗篷的錢這次我就不扣了。」
「快走。」
「燃料。」她對巴薩利奧說。「剩下的那些。用它們。」
放低身子已經沒有意義了,鮑西婭背部緊緊靠著牆壁,右手擱在劍柄上——為了什麼?在左側,白色的其拉蟲把門劈碎,使得身體又擠進了一截,它身後還有十數只等著湧上。屋內充滿火光和濃煙。已經遭到焚燒的飛蟲巢穴,慢慢變得焦黑,向內皺縮,同時有一些類似膿液的東西滴落,這沒讓鮑西婭感受到一丁點兒勝利感。無法從門出去,而飛蟲群已經遮斷了通向最近一扇窗戶的道路。她咳了兩下,終於開始忍受了許久的作嘔,但什麼也沒有嘔出來。大腦內部疼痛得不可能思考。飽受蟲類侵擾的木屋在火焰中崩潰的聲音。黑色物質不停滴落,表面隨著高熱而呈現沸騰狀。一次不夠小心的吸氣就把濃煙吸進了身體里。喉嚨內部燒灼起來。黑色的陰影從四周擠壓向眼瞳,但她既不想完全閉上眼睛,也不想一切都看個明白。
「怎麼會……?我的確是注意到巴薩利奧有一些燒傷。」
巴薩利奧掏出並排綁在一起的幾根火柴,點燃,扔進前方有燃料的角落。火在一瞬間就照和圖書亮了三分之一的屋子,並且繼續迅速蔓延。天花板上的黑色物質接觸到高熱,融化著往下滴落。許多飛蟲一瞬間變成灰燼。
鮑西婭領了酬勞之後,瑪爾利斯把她單獨叫到自己的辦公室。
清晨,他們到達了目的地。所謂哨站,是建在半山腰上的單間木屋。他們藏在稍遠的地方觀察。木屋殘舊,但還算完整,六面窗戶的玻璃都保留著。屋子的外牆根部和屋檐下都有一些暗黃色的凝結附著物,這是它已經成為其拉蟲領地的證據。屋內很暗,看不清裏面有什麼。
「你不敢進去?」
「怎麼辦?殺出去?」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鮑西婭都不知道該看著哪裡好,是屋外群聚的其拉蟲,屋內就快蔓延到身邊的火焰,還是那些開始變得狂亂的飛蟲。一隻體型稍小的其拉蟲爬過前一隻蟲的甲殼進了屋,巴薩利奧拔劍斬開它的頭顱,然後把還未立刻死去的蟲踢到屋外。「不能這樣。」他說。「這邊敵人太多。」
「喔,對……每人扣掉五個。」
「好吧。照你說的來。」
「什麼?」巴薩利奧聽見了,等待鮑西婭補充她的意思。「把這東西燒起來……」她捏起斗篷一角說道。「……衝出去。」
「沒那麼多。」
「五十個銀幣到手了。一人一半。」
「情報錯了?」
鮑西婭大致說了事情的過程。瑪爾利斯的右手食指在桌面上擊打了兩下,看著鮑西婭,搖搖頭。
「怎麼了?」
「至少你沒死掉。」
「有的事我不打算問他,因為他肯定不會認真回答。我要問你。為什麼你們帶去的兩件斗篷都沒了?」
她幾乎已經忘記了身邊還站著一個人,也快要忘記自己出現在這裏的目的。不單指這木屋,而是指希利蘇斯,環形山,以及她離開暴風城之後到達過m•hetubook.com.com的一切地方。這狀況把當下的她,和過去的她完全遮斷了。意外死去的人,不會幸運地擁有回憶過去的時間——假若臨死回憶真算得上人類幸事的話。所謂安詳的落幕不存在。右手仍然擱在劍柄上。拔|出|來,對自己……這不能保證什麼。如果火焰不把軀體完全燒焦,那麼死後仍將成為其拉蟲的食物或者巢穴。作為使用虛假名字的無形人,從世上消失——
他倆放低身子,朝屋門接近。當屋檐就在頭頂上的時候,那轟鳴聲已經使人難以忍受。半跪在地上的巴薩利奧推開門,回頭對鮑西婭做了個伏下的手勢。他們幾乎是匍匐著進入屋內。雖然早就閉上鼻子用嘴送氣,但光是看到的東西就幾乎讓她達到了忍耐嘔吐感的極限。
落地之後,眼前就是山坡。完全沒有什麼道路可言,他們也沒考慮回頭去找上山時候的路,就這樣踏著零亂突起的大小石頭往下奔走。這時候鮑西婭發現自己的斗篷上面也燃著火,就把它掀掉了。希利蘇斯的山都是裸岩,沒有減弱衝擊力的植被,沒多久腳底就疼痛起來,但鮑西婭顧不上這些。她只知道自己身邊又是空蕩蕩的一片了,沒有濃煙,沒有火光,沒有飛蟲。她甚至感受到了愉悅:並非所謂絕望之後求得生機的興奮,而只是從一個封閉,惡臭的處所回到廣闊天空下的釋放感。臨死之前來不及回憶,逃生之後也沒有理由回憶。人面對生和死,永遠也不可能做出足夠的準備。從眼角,她看見身邊的巴薩利奧面部幾乎完全熏黑了。她心想大概自己也差不多。仍然能聽見身後焚燒,崩潰,斷裂的聲音,但這已經和他們無關。
這句話沒有什麼誇讚的意思。
「斗篷給燒了。」
「我們完成任務回來了。這不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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