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五十四章 我曾在那宏偉的柱廊下久居(七)

「沒關係。我只是隨便說說自己的看法,更何況比起挖根究底,我對現在的你更感興趣。不樂意別人注意到你的過去,卻又做出主動和巴薩利奧執行任務這麼引人注目的事。這我不覺得奇怪,本來嘛,要是你舉止變得像一個男人,我就不會想著請你喝酒了。不過,因為你盯上的人是那小子,情況又有不同……關於他,你是不是聽說過什麼?」
「曾經有一個土生子,名叫何塞。在他大概五歲的時候——當然,那時候我還不在這兒——有人在暮光教徒藏身的洞穴里發現了他,把他帶回來。他在這接受訓練,成為了雇傭兵,而且是最一流的。那時候和現在並不一樣,土生子還沒有成為弱者的代名詞,實際上有不少人都很敬佩何塞,他也成為了土生子的榜樣。二十年後,他帶頭抓住了幾名試圖到要塞附近安放炸藥的暮光教徒。這些人之中,有他的父母。」
「別忘了你現在也是我們的一份子。不過,你說得對。我們不喜歡土生子。」
「他殺死了那對男女,不久之後就自殺了。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自殺,但對雇傭兵來說,原因不重要,結果才重要。也許他最初殺死父母是為了劃清界限,但這沒有為他贏得任何尊敬。他殺死了兩個只有對他來說顯得特殊的敵人,然後自己也成了其他雇傭兵的敵人。哪怕是雇傭兵,有些事還是絕對不能去做的。這之後的自殺,又是第二件錯事。從那以後,沒有人記得他曾經怎樣克服困難,從棄兒成為最優秀的雇傭兵。在所有人大腦里留下來的只有一句話:他殺死親生父母,然後自殺。很多人不覺得這完全是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行為,土生子的身份一定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能夠對親生父母做出這樣的事,那對其他人也可以……土生子也許天生就是不值得信賴的。畢竟,希利蘇斯就是最不應該信任的一片土地。土生子不是任何人,而是希利蘇斯的孩子。必須防備著他們,不能讓剩餘的土生子有做出類似事情的機會。現在……對間接知道這件往事的人來說,巴薩利奧很可能就是何塞的替代者。不管怎麼說,他不僅接受了何塞的訓練,也繼承了他死後留下的劍。你還在聽吧?」
「他……接著呢?」
鮑西婭回憶起巴薩利奧說過的話:土生子之中,除他之外的最後一個雇傭兵,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就死去了。「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她這麼說,並且希望故作強硬的態度能起作用。
「再繼續瞎猜也沒用。」鮑西婭說。
「已經商量好了。你至少得喝五杯。」他輕輕晃了晃瓶子。「你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不是嗎?」
「為什麼沒人和他合作?就因為他是土生子?」
「這個問題……」拉霍爾非常難得地在話語間隙停頓了一下。「如果實在想知道的話,去問他本人,而不應該由其他任何人說。你的酒量比我想象中還要差得多……還有一杯,阿涅斯。再喝下一杯你就可以離開了,我們說好的。也許你應該考慮走得遠一些。光是對巴薩利奧的興趣,不值得讓你留在這裏。你的同情心還在,但你會慢慢改變。」
「在聽。」鮑西婭說。酒精讓她話語中的情感傾向變得更明確。「你們……不能這麼做。都是你對吧?和圖書既然十五年前,你就已經在這裏了……你因為這事仇恨土生子。後來的雇傭兵,也跟著你一同去恨。」
「……一開始,他只是充滿懷疑,為關於二十年前身邊一對男女的模糊記憶傷腦筋。他試探性地去詢問這兩名暮光教徒。自己問過之後,又拜託別人去問,最後終於得出了答案。他們坦白,二十年前逃脫圍捕的時候扔下了一個孩子,就扔在我們的人發現何塞的位置。所以何塞明白了,自己的父母,這些總是說著要將自己的生命獻給上古之神的暮光教徒,在不顧孩子的死活把他拋下之後,又繼續活了二十年。」
「這個詞讓我聽聽沒關係,小心不要說到外面。也許你是對的。且不說害怕,我們有理由提防著他。他的劍,對希利蘇斯來說代表著很糟糕的回憶。那把醜陋的劍本不屬於他,而屬於另一個土生子雇傭兵。」
「我不知道他們怎麼就惹人討厭了。出生在這兒又怎麼樣?他們又沒說希利蘇斯是他們的地方,也沒和你們搶活兒干,更沒有……」
「當然會。一切事物都會變。你已經在變了。看看你,顯然喝烈酒不是你能做的事。但你還是做了。為了在這裏得到一次洗乾淨身子的機會。在外人耳朵里聽起來會很荒謬,但是在這裏並不是。」拉霍爾把鮑西婭手裡還沒有喝下的第五杯酒奪過來。「這一次,你付出的代價是喝烈酒。也許有一天,僅僅是為了那張紙卷,你會很願意和我,或者是其他人睡覺。在那之前……」
「那是十五……十六年前的事,親身經歷過那段日子的雇傭兵,只剩下兩個人,也就是巴薩利奧和我。其他人要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死掉,要麼已經離開。嘿,你又讓我覺得自己已經老了。」他再次斟滿自己的杯子,然後把酒瓶遞給鮑西婭。她沒有馬上接。
「為什麼?我們來到這最危險的希利蘇斯做雇傭兵,都有不同的理由,但如果自認是弱者的話,從一開始就不會選擇這條路。在希利蘇斯,不怕沒有活干,收入也比別的地方高,只是需要我們每天都拚命,為自己贏得尊重。我們沒有時間,也不能去關心這些人。這是我們的戰場,至於一生下來就在父母眼裡成為廢物,認定自己是弱者的土生子,是這戰場上的累贅。雇傭兵需要的是力氣和膽量,善待弱者只會降低身價。不要說你不清楚這道理,你只是還沒有完全接受。我剛才說過你有怎麼也隱藏不住的東西,那就是同情心。你受過的教育,告訴你應該善待弱者,這是在雇傭兵的世界里沒什麼好處的態度。」
鮑西婭接過酒瓶,斟滿第四杯。酒液從杯口溢出來一些,而她沒有馬上發覺。她把臉朝向另一邊,閉上眼睛,感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沉重。這片刻的休息只不過是讓腦袋變得更模糊而已,所以她趕緊喝了一口,盡量不去體驗酒液的味道,然後說:「告訴我。」
「不是所有人。瑪爾利斯和他的士兵都不那麼介意。只有你們這些雇傭兵才總是對他們……」
「土生子,有兩類。」他打斷了她。「第一類,是雇傭兵的孩子。你也明白,沒有哪個雇傭兵真正想在這裏留一輩子。哪怕他們想,也不可能,因為希利蘇斯一直是前線,不能供養對戰鬥起不了作用的人。自然,這裏不是養大孩子的地方。在這裏生和圖書下他們是個錯誤。真正想成為父母的人,已經和孩子離開了。你可以想想,仍然留在這裏並且長大的,屬於什麼情況。而第二類,數量更多的一類,是暮光教徒的後代——至少是從他們的藏身處揀回來的。暮光教徒崇拜死亡,把小孩子送上火堆也不會遲疑。不過,我們和瑪爾利斯的士兵,可不會殺死小孩。你弄明白兩種土生子的共同點了吧?——當然,我想你一定明白,但還是我替你說出來吧。我們所見到的土生子,一來到這世界上,就成了棄兒。他們清楚這情況,所以通常都很自卑。」
鮑西婭搖了搖頭,盡量打起精神,但總覺得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吵鬧。她暗自掐了一下小腿,挺直身子。她必須聽下去。
「不,我……」這是第幾杯?四,還是五?「沒做錯什麼。錯的是你們。還有其他人。你說,有兩種土生子,出生不同……那麼巴薩利奧是……」
拉霍爾又笑了。在鮑西婭迅速浮起的醉意中,他的笑在她眼裡除了嘲諷,竟然多出了一種體諒的意味,就好像在鼓勵她安然克服酒精的影響。她認為這隻能是誤解。還有一杯……一杯半。
「一杯。」她把杯子斟滿。「沒有什麼會變的。」
「所以……難道不是應該對他們好一些嗎?」
「看起來,你覺得其他人對待土生子的辦法很不公平。」
鮑西婭打了拉霍爾一巴掌,但是一秒鐘過去之後就忘記自己是不是真正擊中了。她伸手往衣兜里掏,過了一陣子發現弄錯,就從另一個兜里掏出了洗澡券,按在桌面上。「我不管你是誰。我……」
「真可惜,我沒有那麼大的號召力。那時候帶頭表態的人,就像我先前說的一hetubook.com.com樣,死的死,走的走,留在我這裏的只是一個故事。這故事造成的後果,任何人都沒法讓它消失,這已經是註定的了。因為人們痛恨自殺的何塞,所以曾經以何塞為榜樣的土生子只能變得軟弱,以此自保,而這又為他們招來新的仇恨。這就是你現在身處的世界。你的同情心,完全沒有任何用處的希利蘇斯。你想冒險,沒問題,但你來到了一個錯誤的地方。」
「我明白了。巴薩利奧是土生子,但不是弱者。瑪爾利斯寧願信任他,也不信任你們。所以你們就儘力孤立他,免得你們不能安心歧視那些不能作戰的土生子了。真噁心。」她一口喝掉了半杯酒,補充說。「你們在害怕他,不是嗎?」
鮑西婭用這個迂迴的辦法來驗證瑪爾利斯告訴她的事,順便進一步打聽土生子的含義。在說這句話的同時,她喝了一口酒,眼睛盯著酒杯的邊緣。這酒對她來說過於烈了,使得掩飾性的動作很快無法持續。她望向拉霍爾,而他仍然在以輕微嘲諷式的眼神觀察她。他放下酒杯,雙掌不出聲地疊在一起,做出準備認真說話的架勢。鮑西婭意識到:拉霍爾當然看出了她的意圖,但還是打算順著她的意思來。
鮑西婭直覺上明白不應該和拉霍爾說太多,但同時又想通過這個奇特且敏銳的人了解一些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很難從拉霍爾的面容判斷他的年齡,鮑西婭只能猜想是在三十到五十歲之間;不過她記得初次見面的時候,拉霍爾曾經自稱希利蘇斯是他的「寒舍」。這應當不僅僅是玩笑話。
她起身,搖晃著走出帳篷。拉霍爾語句中有那麼幾個詞一直在她大腦里流轉,放大,似乎已經失去了原來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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