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五十五章 我曾在那宏偉的柱廊下久居(八)

鮑西婭能理解這奇特的靜止。雇傭兵的生活本是無法預測的,但希利蘇斯本身的穩定性卻限制了混亂和無序的發生。戰鬥中的喧鬧只能存在一時,急著趕往既定位置的風沙會很快掩蓋一切。把一個個白天黑夜貫穿起來的,並不是身體的疲勞,而是內心的——她確實驚訝于自己竟然感受到了這個詞——平和。希利蘇斯當然是危險的,但這危險又伴隨著一種平衡力,恰恰可以平撫它造成的恐慌。
經過一段時間,關於巴薩利奧的為人,鮑西婭有了自己的初步結論。首先,巴薩利奧實際上是這裏最有經驗的雇傭兵之一,伴隨而來的是不同的判斷方式,以及些微的過分自信。他比誰都更了解希利蘇斯的靜止特性,在他眼裡沒有意外狀況的存在。如今回想起來,當初共同執行燒掉蟲窩的任務,當大群突擊型的其拉蟲突然阻塞房子出口的時候,他立刻對她解釋了其中的原因,隨後對於她提出的逃生辦法,反應也很快捷。更重要的一點,是他作為土生子而對希利蘇斯產生的親切感,使得他對於其拉蟲沒有什麼真正的仇恨。在和其拉蟲作戰的時候,鮑西婭偶爾觀察巴薩利奧的眼神,會產生這樣的印象:他理解它們。
「不了。」
——就像現在。這是在雇傭兵們休息和娛樂的大廳里。因為這些天有沙塵暴,沒法外出執行任務,所以他們大半天的時間都會在這通過喝酒以及賭博消耗掉。她朝隔了五六人的拉霍爾望一眼,還沒看清他在做什麼,就立刻移開視線。
現在比賽進行到了最引人注目的一場,因為輪到綽hetubook.com.com號「冠軍」的雇傭兵放出自己的蝎子。這稱呼來源很簡單,他很少會輸掉斗蝎比賽。鮑西婭剛擠到人群中,立刻有一名脖子上纏著繃帶的雇傭兵把她拉到外圍。
「你沒下注,就別攔著別人。要下注嗎?」他說。
巴薩利奧正和幾名土生子玩骰子。鮑西婭對這不感興趣,也不想在當前的場合下靠近他。賭博這回事,比起參与,她寧願閑在旁邊看著。十分鐘后,斗蝎比賽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雇傭兵們將自己養著的沙漠蝎放進鐵籠,引導它們互相攻擊。在這樣的比賽中,雙方先後死去是常見的事,所以比的其實是誰能存活得更久。
「你想冒險,沒問題,」這是拉霍爾說的話。從那以後,她一直避著他。拉霍爾就代表著超出了她忍耐程度的危險,但這句話實在有利於她認清自己。十六到十九歲之間,有好幾個貴族少爺通過本尼迪塔斯表達求婚的意願,她都拒絕了,理由是必須專註于聖騎士的訓練。從那以後開始她就一步一步地遠離教父安排的生活——從內心進展到行動。愛上政治犯,棄教,從軍中逃離,直到現在。這些行動的可能性一定遠在和教父鬧翻之前就存在了,但她回憶不起過往生活中有什麼可見的觸發原因。我就是這樣的人,就這麼回事,她對自己說。
在雇傭兵之中,鮑西婭找不到一雙整日惴惴不安的眼睛。他們就是永生者希利蘇斯血管里的血液,按照既定的規律流動著;他們帶著涉險以及死亡的預測試圖入侵這片沙漠,時間長了之後卻也就成和-圖-書為了它的一部分。人生有限,對其拉蟲的戰爭卻看不見盡頭,他們總有一天都會離開或者死去,隨後那無法抵抗的平衡力量會帶來新的沙子,毫不慌忙地填補空缺,於是一切再度回歸原狀。
有一名比鮑西婭稍大一些的女雇傭兵,在這個男性的世界里非常受歡迎。有一次,鮑西婭看見這名女雇傭兵正在和其他人玩牌,因為旁人的某句玩笑話,笑著掀起衣服,露出一邊乳|房,片刻之後重新遮住。幾個男性牌友為這吵嚷亢奮了一小陣子,便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在牌面上。鮑西婭知道,這並不代表這名女雇傭兵會胡亂找伴,也不代表那些男人不尊重她。根據本尼迪塔斯的教導,這毫無疑問是淫穢的行為,但在當前的環境來看,這隻不過是這名女雇傭兵向朋友們拋出一點小恩惠,順便對別人提醒一下自己的女性身份而已。她得到的是眾人的注意力,體會到自身吸引力的存在。鮑西婭現在不會做這樣的事,但已經能理解這樣的做法。在圍繞著另一種道德的環境里,她——或者任何女性——會以不同的方式去做目的相近的事。拉霍爾正是在警告,長久下去,她會適應希利蘇斯的道德。和她的過往相抵觸的道德。
「光是對巴薩利奧的興趣,不值得讓你留在這裏」,他說。
「你來到了一個錯誤的地方。」這也是拉霍爾說的話。「你的同情心還在,但你會慢慢改變。」這也是。因為當時腦筋讓酒精攪渾,她回憶不起拉霍爾說出這些話之時的神情了,但似乎覺得他是扮演著一個已經腐壞的勸導者。他現出hetubook.com•com體內的毒瘤,以此告誡他人不要步其後塵,同時容忍病根越鑽越深。
至於面對暮光教徒,又是另一回事。這應當和拉霍爾告訴她的故事有關:巴薩利奧少年時期的訓練者何塞,殺死作為暮光教徒的父母,並且自殺。當然,鮑西婭還沒有就這件事親口問過巴薩利奧,但很清楚,暮光教徒在巴薩利奧眼中只是任務目標。如果對完成任務有好處,他會幹掉實際上可以放過的暮光教徒。審訊他們之類的事情,他從來不會去做。他不願意花時間了解這些人在想什麼。
自從離開塞拉摩之後,她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是無序的,直到希利蘇斯情況才發生改變。然而希利蘇斯的有序和暴風城或者塞拉摩不同,沒有經過人手操弄,完全來自於天地之間的力量。
鮑西婭不能簡單聽信這句話。正因為來歷不明的拉霍爾把她看得太透徹了,所以反倒不能去信任。她想更了解拉霍爾,但沒辦法付出行動,因為會更多地暴露自己。
偶爾的摩擦,並沒有阻止她和巴薩利奧的頻繁往來。她最初對他產生好奇心,是由於他在別人眼中的映射,比如矮人塔曼拉以埋怨回報救命之情,其他雇傭兵對土生子的不滿,以及瑪爾利斯的結論:「總是選擇最危險的辦法來做事」。漸漸的,她發現從這些標籤著手去了解他,沒有什麼好處。如果僅僅滿足於他人的結論,那麼她也只需要成為又一個歧視土生子的普通雇傭兵就行。尤其是必須忘記瑪爾利斯的話——這位指揮官從來沒有和雇傭兵共同執行任務,他的判斷只是從其他雇傭兵提供m.hetubook.com.com的訊息概括而來的,那麼為什麼要相信他,以至於放棄自己的判斷?就像那次關於如何對付暮光教徒而爭吵一樣,她腦子裡因為前置了瑪爾利斯的話,所以認定巴薩利奧的解釋只是借口。
那人沒再答話,轉身離開,找別人投注去了。鮑西婭留在外圍。她看見冠軍提起鐵籠,向周圍展示自己的蝎子。那深黑色的醜陋生物用一隻鰲肢緊緊鉗住籠子的細鐵條。在它朝向這邊的時候,鮑西婭發覺,已經適應了和其拉蟲戰鬥的自己,反而對關在籠子里的蝎子感到害怕。
希利蘇斯的景觀似乎永遠保持著只存在於表面的靜止。組成這景觀的微小元素不停地遷移和變化。風吹走了一粒沙,又使得另一粒沙填補了空缺的位置。今天看見的沙丘不再是十天前的那一座,雖然形狀和大小沒有不同。蟲子從無法預料的地方出來掠食,在回到沙下之後,一度散亂的沙面又會恢複原狀。如果有一個人面容永遠不會變化,身體永遠不會留下疤痕,那他就是希利蘇斯的化身。他的大腦仍然在思考,他的血仍然在流動,但是所有真切體驗到的喜悅和痛苦,對時間流逝的焦慮,對他人的嫉妒,都不能表現在他的眼神以及皮膚皺褶之中。陽光使得他背後投下陰影,這陰影的色澤濃淡和外輪廓總是那麼精確,甚至反過來定義了他身體佔據的空間。
喬貞則完全是另一類人。他儘力隱藏自己,並且很成功。如果不是出於職業,他實際上不會主動追求危險。鮑西婭還能回想起來,喬貞非常善於保護別人,就算受保護者放棄生存念頭也沒關係。和他在一起和圖書的時候,她會安心,但同時也覺得自己變得軟弱。如果讓心裏只留下軟弱,她大概連離開暴風城都做不到。當然這也可能是錯覺,因為相較今天,二十一歲那年的她當然是軟弱的。無論如何,她不覺得自己對喬貞真正產生過和對尼爾一樣的感情。
這副不自然的景象成為一個契機;突然間,鮑西婭就能夠把他和自己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聯繫起來了。政治犯尼爾·傑西和巴薩利奧,都無法在周圍的人群中隱藏自己的存在,區別在於尼爾得到崇拜,而巴薩利奧則是嫉恨——如果沒有多年前何塞的事件,現狀應當會不一樣。在初次主動要求和巴薩利奧執行任務的那一天,她從人群中感受到的針對巴薩利奧的抵觸,和囚犯們對正在唱歌的尼爾體現出來的狂熱,是起因相同,結果相反的事物。他們都是不受限於所在群體的人。對鮑西婭來說,接近尼爾和巴薩利奧,就意味著要和他們共同經歷危險。這危險必須是有節制的,存在著一個她自己把握不準的度。哪怕是在加基森,她當作弟弟一樣照顧的卡利夫,也多少有著和這兩人類似的脾性。
將這些特性結合在一起的,是巴薩利奧多少和年齡不符的——天真,還是孩子氣?鮑西婭始終無法決定該使用哪個詞。總之,這是他固執,不願讓步這些不討喜表象的根源。也許這是因為他沒有在非常完整的社會結構里生活過。這個想法突然出現於某一天黃昏。鮑西婭看見巴薩利奧用一塊布片擦拭染血的劍刃,然後把它翻轉過來,花了幾秒鐘注視布片上的暗紅色污漬,就好像上面形成了什麼從未見過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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