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里很靜。巴薩利奧和冠軍坐在一張桌子的兩邊。以這張桌子為圓心,莊家用沙子畫出了一個半徑大概為三米的圓形,所有觀眾都必須留在外面。隨後,他分別用黑色布條遮住他們的眼睛,在腦後綁緊了。
三十秒后,巴薩利奧沒有棄權,也就是說他目前喝下的毒酒量還在忍耐範圍內。冠軍再度試著計算。剛才十六杯之中還有九到十杯,現在三輪過後我喝中了一杯,那麼接下來十四杯之中,最多有八杯毒酒,最少則是六杯。七分之四,到七分之三的幾率。對我,對土生子就是一樣。
巴薩利奧沒開口。他艱難地撇撇嘴,露出一個彆扭的笑容。他抽出鮑西婭抱著的手臂,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倒了下去。
——他們這樣就認輸了?還不到時候。我是冠軍。他們都是廢物。廢物。我……第六輪。應當是第六輪。不,三十秒還沒過。我不能太急。那些人開始吵嚷起來了。安靜,都給我安靜!我要想明白。該不會是土生子做了什麼事,讓他們鬧起來了?第六輪,也就是說還剩下十二……不,十杯酒。還有一半。桌面上已經變得很空。三十秒到了?第六輪,是誰在說?是莊家?是。他又說了一遍。這麼說土生子還是沒有認輸。最壞的情況,我要想想最壞的情況,他是零,我是二,那麼剩下十杯之後還有八……不,不可能。這樣就等於是我已經輸了。這點難受不算什麼,我還能忍。五杯會弄死人,我能忍到四杯。一定不會有問題。土生子至少喝了一杯。不可能是零——
這不僅僅是屬於兩名參賭者的遊戲。觀眾知道投毒的情況,而且也能根據參賭者的面容和神色判斷他們的中毒程度。他們不允許說話,https://m.hetubook•com•com並且隔開三米距離,都是為了防止打暗號。他們自然而然地嚴守這條規則,因為這幾乎是兩名參賭者之間的生死決鬥,在這過程中動手腳嚴重違反雇傭兵群體的價值觀。如果觀眾有明確的指示行為,莊家可以中止賭局,或者判定其中一方違反規則。但是,這並不等於觀眾不能施加影響。在場面變得緊張的時候,他們呼吸聲的變化,整個人群形成的氛圍,對參賭者都是重要的提示。
鮑西婭站在巴薩利奧身後三米之外的地方,並沒看清哪些酒杯下了毒,也不想看明白。在賭局提出之後,她就不可能阻止他了,唯一的問題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等這事完了之後就問清楚。他一定是有什麼辦法……知道自己會贏。
「結束。」莊家說。「誰快把他抬出去救一下,別死人了。賭金可以過會兒再算。」
「第三輪。」
「你喝了多少?」她說。「多少有毒的?快點告訴我。」
出門之後,走出了十來步,鮑西婭感覺到巴薩利奧靠著自己的身體在變重。
第四輪。在把酒喝下去之前,冠軍不知道該期盼什麼樣的結果。他很難掩飾自己的猶豫。那些混蛋都知道了。都知道我已經喝下了一杯。如果土生子真的還沒有喝到……
巴薩利奧放下還沒來得及喝掉的第七杯酒,摘掉眼前的黑布,站起來。鮑西婭上前拉扯他的一邊衣袖,觀察他的臉。他的血管也有突出的跡象,但不如冠軍嚴重。
桌面上擺著二十個斟滿的酒杯。它們才是最引人注目的。莊家的最後一步工作,是隨意選出十個酒杯,各自投進一枚白色的薄片。所有觀眾,尤其是那些對賭局勝和圖書負下了注的,儘力追隨著他的手部動作,看著那半透明的薄片離開手指,落進酒液里。
第二杯毒酒進入身體十五秒后,冠軍立刻意識到了差別。舒暢的身體膨脹感消失了,變成皮膚彷彿要從內部撕裂。顱骨內如同長出了勾刺,要毀壞他的腦組織。耳朵開始斷斷續續地聽不見東西。
在接近門邊的時候,鮑西婭注意到了拉霍爾。她經過他的身邊。他在看著她,眼神里並沒有表露出任何的嘲諷,只有一種節制的嚴酷。那天他說出「不值得讓你留在這裏」的時候,似乎也是類似的神情。鮑西婭有一點兒想和拉霍爾說句話,哪怕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沒有這麼做。
冠軍的手停在中央,然後朝左側移動,再放下去。剛碰到一個杯子的邊緣,他想再次移動,但是意識到不能在一開始就讓觀眾認為他缺乏信心,就拿起這杯酒放在嘴邊。莊家宣布輪到巴薩利奧。大概三秒鐘之後,莊家再次發令,讓兩人同時喝掉。在這之後,必鬚根據規矩把酒杯倒轉過來,證明的確喝乾了,再將它放下。
冠軍相信自己是個好運的人。做雇傭兵五年,從沒有遇上真正的危險,更不用提斗蝎子贏來的稱號。這讓他懂得把事情往好的方向看。在看到鮑西婭刺死蝎子的時候,他沒覺得有多值得惋惜。蝎子可以再抓,但在所有人面前戲弄一下這女人的機會不常見。他甚至相信讓她用自身來代替金幣的提議會實現——一件並非初次從他腦袋裡竄出來的構想。看見巴薩利奧出面的時候,他也相信就算自己一時理虧,到最後所有人眼裡看不上的仍然是土生子和那女人。但是當黑布遮上眼睛,他就沒法再樂觀起來。他能成為「冠軍」,是因為他可和*圖*書以很準確地判斷自己的蝎子是否處於適合戰鬥的情況;而且斗蝎開始后,他了解場面上的所有動靜和趨勢,並因此充滿信心。做這些事都需要眼睛。現在,他什麼也看不見了。
那是從一種其拉蟲體內提煉出的物質。將它溶進酒里服下,可以品嘗到一種特殊的甜味,並且加強酒液給人帶來的興奮感。但是一次攝入過多,會使人中毒。按照這名助手現在的用量——也就是這類賭局常用的量,喝下三杯就會有劇烈的不良反應,五杯則會危及性命。現在巴薩利奧和冠軍必須每輪先後挑出一杯酒,喝乾凈,等待三十秒之後重複這個步驟,直到分出勝負:其中一方倒下,或是認輸。通常的規矩是總共十杯酒,其中五杯有毒,而這一次兩個數字都加倍了。
第五輪是……第五輪是我先取酒。不要催,混帳,我需要時間。我的動作要慢一些。慢一些。我有時間考慮。目前我只喝了一杯。土生子也許是二杯,或者一,或者三,都有可能……已經消耗的八杯裏面,他不可能一杯毒酒都沒有取走。現在是第五輪,那麼十二杯裏面,還有六到八杯。至少二分之一。至少二分之一的機會我會取中。他也是。不能耽擱太久,該喝下去了——
莊家發話了。第一輪。根據先前擲硬幣的結果,冠軍先拿一杯酒,然後輪到巴薩利奧。
冠軍使勁用舌頭舔上顎和牙齒。沒有特殊的味道。五秒鐘。十秒鐘過去了。喉嚨內只有熟悉的酒精燒灼感。三十秒過去了。的確不是毒酒。
——他自己的第二杯並不是。觀眾也沒有太大的動靜。如果巴薩利奧已經取走兩杯毒酒,那麼場面不該是這樣。也就是說,剩下十六杯之中至少有九杯毒酒。十六比m.hetubook.com.com九。十六比九。冠軍在心裏重複這個數字。
第三杯酒,像剛才一樣,用舌頭仔細品味……仍然沒有……不。有甜味。這味道從舌尖往四處竄,大腦之中突然感受到一陣衝擊,並不痛苦,而是讓他使勁吸了一口氣,這氣息似乎使得全身開始膨脹。是……毒藥。當然,在過分攝入之前,它是好東西。讓冠軍很想站起來,讓自己膨脹的身體和精神充滿整個房間的好東西。他搖了搖頭,嘴裏吐出一個髒字,才意識到沒有控制住自己。看熱鬧的人一定發覺了。他們發覺我喝了毒酒。土生子呢?土生子怎麼樣了?
「第一輪結束。開始第二輪。」莊家說。這次是巴薩利奧先取酒杯。片刻后,冠軍從中間偏右的位置選出自己的酒杯。在喝下去之前,他發現自己非常急切地希望巴薩利奧頭兩杯都是毒酒。
在假設巴薩利奧一定會贏的情況下,鮑西婭清楚自己感情上並不是真的想阻止他。無論起因如何,冠軍試圖在眾人之前侮辱她,這是事實。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巴薩利奧也在場,那他就應當對這事實做出反應。她需要他站在自己這邊。
「你沒事?」鮑西婭說。「不會沒事。跟我到醫生那兒去。」
不要再嚷嚷了,你們這些婊子養的!該不會……你們都站在他那邊了?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這該死的眼罩。酒……下一杯酒在哪?這個位置我拿過。旁邊也沒有。他拿走了。那這邊……有了。找到了。我要把它拿穩。一口喝乾。因為這一輪過去之後我就贏了。沒有下一輪。土生子,還有那個女人,所有在這兒看著的,所有欠了我錢的傢伙,所有碰上我的蝎子就得賠錢的廢物,所有打算設局陷害我的人,所有以為冠軍會認輸,會和_圖_書
在土生子面前認輸……所有的……
第六輪,冠軍喝到了毒酒,但這一次腦子裡並沒有考慮什麼。莊家宣布第七輪開始之前,他就像要從地上拔走什麼東西似的取走了下一杯,甚至把桌面上的另一杯撞倒了。他在喝到一半的時候停住了,把杯子從嘴邊移開。人們看見他脖子和手背的血管變得突出,彷彿要植入他身體的黑色根莖。他仰起頭,顫抖的手再次將杯口送到嘴邊。在剩餘的液體接觸到嘴唇之前,他就倒下了。
「我還好。」巴薩利奧說。雖然從聲音聽起來問題不大,但她還是抱住他的一邊胳膊,多少支撐著他往門外走。在這過程中,她盡量不看他的臉,也不關心周圍的雇傭兵如何望著他們。
就像各類牌戲一樣,這樣的賭法除了運氣,更需要判斷力。參賭者在投毒階段就遮上了眼睛,不清楚哪杯酒有毒,但他能掌握一個關鍵訊息:由於明確的口味差異,他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喝進了毒酒,並且以此估計對方的情況,以及接下來再次喝到毒酒的幾率。在運氣和判斷力之外,有更關鍵的要素:願意將自己的生命逼到什麼程度。通常一名參賭者在喝下兩杯毒酒之後,如果對手還沒倒下或者認輸,那他自己往往會因為痛苦和恐懼而放棄。
甜味。甜味。不,只是上一次殘留下來的味道。又或者是舌頭已經不敏感了。不,的確沒有。這樣的毒酒喝下兩杯之後,身體不可能不難受。我並沒有經歷過,但是看過……大部分人認輸就是這時候。他們血管變得突出,發黑。痛苦讓他們必須認輸。但我沒感覺到這程度的痛苦。我還好。還可以繼續。不能認輸……土生子又如何?二十秒。三十秒過去了。第五輪開始,莊家發話了!土生子沒有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