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再說下去。出於她的立場,不能說明白的東西。如果巴薩利奧不能體會,並不是因為她沒有解釋清楚,而完全是他一個人的錯。再怎麼生長在缺乏正常社會結構的地方,他也沒有完全不理解某些女性特權的理由。巴薩利奧如何看待這整件事,鮑西婭必須弄明白。這對她很重要。如果他還非要和我爭死理……
「我知道你昨天來過。」
「也許是。」
「比如……我真的不知道。雖然以前聽說過,但我是第一次看見這種賭法……第一次整個都看過。我不知道怎麼弄清楚局勢,也看不見你的臉。」
巴薩利奧的表情看上去很可信。鮑西婭覺得可以接受這個答案。就算是單純的醉酒,醒來之後也可能忘記一些事情。關鍵是她不認為巴薩利奧會用這事和她開玩笑。他沒有這個心機。
「也許你會知道。」
「沒這回事。」
「不光是這樣。他這幾個月斗蝎子贏了太多錢,很久都沒執行什麼要點兒體力的任務了。如果他能夠撐下三杯,我沒理由不能撐四杯。」
「當然,我說的也不是這個。那傢伙……最初是朝著我來的。」
「對我不重要。」
她從來沒對他說過這句話。在這一刻突然說出,並不是因為它能表達什麼感情,而只是用作它最基本的意思:今天我們的見面就到此為止了。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背靠著門,右手壓在身後;兩名雇傭兵路過,她連忙站直,把手放在劍柄上。
「怎麼沒有。他取酒杯的時候,我先憑著聲音估計一下位置,輪到自己動手的時候和-圖-書再去確認一下,就能知道他取走的是哪杯酒了。不管我還是他,每次從桌上拿走一杯酒,我都會記住它們的位置和順序。因為莊家不會讓所有毒酒都擠在一塊兒,所以玩到後面,兩個人都喝了不少之後,可以推測哪杯酒可能是安全的……」
鮑西婭接下來本想說「這和你的盡量危險不是一回事」,但是察覺到這樣糾纏于語義的爭吵根本不會有結果,而且還偏離了重點。她皺著眉頭望向旁邊,降低聲調說:「算了。你躺回去。我不是來打擾病人的。」
「他們已經知道我們倆算是一夥的了。這事發生之前他們就知道,我站出來就是為了讓他們知道得更加清楚明白。至於最後是贏還是輸,他們不會記得。你到這兒來看我,也是一樣。那些人太久沒看見土生子和外來人站在一邊,就讓他們看去。」
「我不記得了。」
「想了很多。」
「是真不記得。」
「喝了多少杯毒酒。」
「除了你還有誰會來?」
「我決定和他賭之前還沒想過用這個辦法。」
關於巴薩利奧說的那幾個提高贏面的辦法,鮑西婭也不是完全沒有想過。從共同完成任務的經驗就知道,巴薩利奧不可能完全沒有準備就投入到危險中去。他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人。但是,這不能將當時從心中出發,貫穿她全身的強烈不安減輕分毫。
「是。大概是……昨天下午三點鐘。我醒了一陣子,還是覺得很困,就沒睜開眼睛,繼續睡。快睡過去之前,有一個人進了屋,坐在這旁邊。www.hetubook•com.com」
「下次再繼續吧,巴薩利奧。」她說。「我等會兒要去執行任務,可能明天再回來。希望那時候你已經沒事了。」
「我又不會死。」
過了三秒鐘后,因為激動而撐起身子的巴薩利奧重新躺平,望著天花板。
「沒。」
「沒了。」
起身之後,鮑西婭並沒有馬上睜開眼睛。她低下頭,朝著自己的膝蓋,再睜開眼睛,慢慢轉向他的方向。接吻之後的注視甚至比吻本身更讓她顫抖,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在這特殊的境遇下,她需要一些情感上的緩衝才能迎接他的目光。在越過希利蘇斯的風沙之後仍然能看清她的目光。
「他本來就是一個特別容易衝動的人,再加上他剛剛贏了錢,還為沒了一隻蝎子發火,這樣毒藥在他體內生效會更快更明顯,我也就更容易察覺他喝下的哪一杯是毒酒。站在三米之外可能感覺不出,但我和他面對面,只要靜下心就能很容易感覺到呼吸變化之類的事。」
她把左手抽出,非常明確地拒絕了他手指間的挽留傾向,站起來。「明天見。」她說,然後轉身朝門走去。背後沒有傳來他的聲音。
「這算什麼辦法?毒酒喝得多了,接下來能喝到的可能性當然就變小了,你找個不明白這道理的白痴來看看。」
這句話聽上去有些自我貶抑。巴薩利奧似乎沒意識到這點。鮑西婭明白他一向是不太注意話語微妙之處的人。如果換了別的男人,說出「你昨天也來看過我」,不免會有暗示的意味,https://m•hetubook.com•com但巴薩利奧的話語里卻感覺不出這一點。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就像雨水忠實地經歷著從天空滲入土壤的過程,它並不關心時時觀望著天候的農夫心裏都在想些什麼。這讓鮑西婭不必覺得尷尬,但也難免有些不滿,因為聽上去實在彆扭。
「那好,那讓我問你一些別的。」他說。
「那又不一定是我。」
過了一會兒,鮑西婭左手觸著巴薩利奧擱在胸膛上的右手,讓自己的手指穿過他的指縫,俯下身吻他。在這個吻持續的時候,巴薩利奧的右手緩慢地朝右移,將她朝自己拉近。
這不安,和充滿罪惡感的恐懼不一樣。它顯得光明正大,但卻讓人沒有退路,是判決而不是折磨。鮑西婭怎麼做,都無法將它壓制下去;她看不見巴薩利奧的面部,但能看見敵手的面部,這反而更讓她難以忍受。直到賭局終末,巴薩利奧拿掉遮眼布站起的時候,她的心情才終於得到了平撫,而這時候出現在她心中的第一句話是:聖光保佑。
「你才說廢話。我和他是在賭博,阿涅斯,你弄明白了賭博是什麼意思嗎?我只是說我的條件更有利,還有一些盡量讓贏面變廣的辦法。這就像我們出任務一樣,你老覺得我做事危險,但和這些傢伙作戰,你能拿得出絕對安全的辦法?知道自己在哪些地方佔優勢就足夠了。」
巴薩利奧撫摸她的頭髮。「一直都沒和你說過。我沒見過這樣的顏色。」他說。「我想知道它們變長之後的模樣。」
「那傢伙比你早三分鐘倒下去,但是你卻比他晚半m.hetubook.com.com天才醒過來。」
這不是巴薩利奧的錯,她知道。但她還是無法讓自己平靜。一個簡單的音節改變了一切,這讓發生不久的吻也突然遠離了,像一個她已經忘記自己何時經歷過的夢境。
「我是外來人,這很重要嗎?」
鮑西婭想起一件事情,突然略微笑了出來。她閉緊撇長嘴唇看著他,沒有掩飾眼睛附近的笑意,左手把他的右手拉起來搖了搖。
「我想起一句話。差點對你說出來,不過還是算了。」
「當然不是一點準備都沒有。我知道,我的贏面肯定比較大。」
「知道這個有什麼用。他喝了多少毒酒和你喝了多少一點關係沒有。」
「你笑什麼?」
「那不算回答。」
「昨天?」
「還是不願告訴我?」
出了屋,關上門。
「你不知道哪些杯子里的酒有毒,對吧?」
「一定出了什麼事。」
「什麼?」仍然躺在病床上的巴薩利奧說。
「我不知道。」她說。
「我和那傢伙賭著的時候,你都在想些什麼。」
「就這些?」
「這都是歪理。我沒說要絕對安全,是盡量安全……」
「你還瞞住了別的事情。」他說。「告訴我,阿涅斯。」
「廢話。否則我也不會問你喝了多少杯。」
讓情況變得更糟的是巴薩利奧最後的問題。嚴格來講,是這個問題的答案讓鮑西婭更加心神不寧,因為它和名字一樣,是代表著她重要根源和認知的事物。她離開暴風城好幾年,從一開始就拋棄了這兩者,但在此刻卻初次強烈意識到和它們的真正分離。
「你嘆什麼氣?」他看著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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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那麼多都是廢話。到最後還不是要靠運氣。」
方才接吻結束之後,她回憶起來的是兩人接下燒毀哨站的任務那天,巴薩利奧對她說過的話。還行,但沒什麼經驗……是這麼說的吧?
「為什麼?」
「輸和贏其實都是一樣的。」他說。
「你有沒有想過。」沉默片刻,鮑西婭重新看著他說。「如果你賭輸了,會怎麼樣?」
「別問。」
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當時你到底有沒有事先做過什麼計劃?」
——明天見!這算什麼?
鮑西婭確實還想了一些別的東西。她自己也相當意外,還沒有準備好和巴薩利奧分享的事物。只不過,她現在還不想離開這房間;停留的時間越長,她就越難以抑制透露的願望。也許這件事透露出去……她就很難對巴薩利奧再有所保留。畢竟,她從拉霍爾那兒知道了巴薩利奧的不少事,但他對她還是一無所知。
「我才沒有騙你。」
「你問吧。能不能有回答我不管。」
「是什麼?」
「你突然跳出來說要比著喝毒酒,而且還事先一點準備都沒有?」
當聽到這個音節的同時,鮑西婭感受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壓抑,就像含著太多泥沙的水滴忽然濺在太過青嫩的樹葉上。她的思維往下一沉,這讓她不得不抬起頭,故意撇緊隱藏笑容的唇線也放鬆了。他的手似乎握得太緊了些,因為長期握劍磨出的繭讓她產生了手指擦傷的錯覺。他的眼神比方才更放鬆,但同時也更急迫,只是不知怎地在一瞬間就失掉了幾分誠意。
「給我說清楚。」
「還記得我問過你什麼嗎?」鮑西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