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五十九章 我曾在那宏偉的柱廊下久居(十二)

「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我明白,我明白。關鍵是那兩個人,對吧?不過這又有什麼不同?嘿嘿,竟然嫉妒那個土生子……我聽說養大他的人是你的朋友,對不對?這小子一點兒也看不上你這個長輩,實在沒什麼好奇怪的。」
「你這麼說就錯了。我倒不是害怕所有人都知道。」
旅途中,他殺死了三個搶劫犯。在接下來的小鎮,他聽說死去的搶劫犯之一是鎮長不成器的小兒子。劇烈的恐慌讓他的旅程變為了逃亡,但無論留在哪兒都沒辦法消除他的罪惡感,直到藏身於希利蘇斯。
在私自離開暴風城的那一天,他給未婚妻留下的就是一串項鏈。他用最精緻的詞彙,最有說服力的理由寫成一封告別信,用裝著項鏈的盒子壓著。他認為她一定會理解自己的想法。她是一個非常博學的女人,知道個人意識的重要,所以必然會贊同告別信里的一切並且祝福他,而這就是拉霍爾當時所認定的浪漫,以及遠比愛情更崇高的感情。他相信真正值得追求的人類之愛是尊嚴。他實現尊嚴的重要一步就是從他人規定的人生軌跡里逃脫。
在黯淡的月光下,屍體的血滲入沙子;每有一粒沙變成紅色,拉霍爾就又多了一個留在希利蘇斯的理由。
「你知道,這件事我考慮了很久……但我想你還得再給我一些賠償。為這意外事件。」
得以進入最好的軍校,直到和一位無論容貌和才學都遠近聞名的伯爵小姐訂婚,拉霍爾不覺得自己曾經努力付出和圖書過什麼。以最優秀的成績從學校畢業后他希望上前線,但是父母卻將他安排進了暴風要塞皇家衛隊。未婚妻的出現很突然,拉霍爾後來通過和她的交流,才知道雙方的父母已經就這件事商談了幾個月。在不知不覺間,他就接近了許多人奮鬥一輩子也無法接近分毫的未來。他的未婚妻也是一樣,自小就為成為一位無可挑剔的貴婦而接受教育。當共同在街上散步的時候,他們知道自己承受著多少嫉妒的目光。
「那就好。」
這樣的景象他已經見過了太多次。這說明近期其拉蟲不會發動大型的進攻。新來的雇傭兵往往充滿恐懼,因為他們不知道這片沙漠上的任何規律。拉霍爾知道。他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正因為如此,他打算睡一會兒,因為到明天早上事情都不會有任何變化。
「不要忘記了,接下這個噁心委託的人是你自己。」
「它已經結束了。土生子贏,你輸。」
「那有什麼關係?我已經攢夠了足夠的錢,馬上就要離開這鬼地方。但你已經在這幹了二十多年。所有人都認識你,記得你。你是這裏資歷最老,但卻是最可笑的人。那個要靠別人的手,才敢去惹一個女人的拉霍爾……」
「意外?我沒看出什麼意外。你非要給那女人不好看,惹得土生子出面了,這都是自找的。」
拉霍爾拔出劍。冠軍剛把手放在斧柄上,就給砍掉了腦袋。
有一天夜裡,拉霍爾半躺在沙發上,端詳著父親送給他的黃金和_圖_書懷錶。他最近才聽說,世界上有一些人以從泥沙中淘金為生;由於收購商的市場控制,花一整天淘出的金子也許只能換來一塊麵包。他突然生出了強烈的自我厭惡,立刻站起來,連背靠著柔軟沙發的感覺也讓他心神不寧。他看著卧室里一件又一件昂貴的器具,心中浮現出一些古怪的算式:一位普通的農夫要花多少年才能買下這座燭台,這套酒杯?在這些年月的勞作中他要流多少汗,多少血?隨後他意識到,假設一位普通的農夫願意將這些奢侈物作為購買目標,本身就是荒謬愚蠢的,於是墜入到了更深的危機感之中。他必須離開;否則他覺得自己必然會經歷一種漫長的精神死亡。他連夜寫下留給未婚妻的信,筆跡有些顫抖,因為那是散發著香氣的高級信紙。
離開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將要踏上尋找尊嚴的旅途。這不僅是他個人的尊嚴,而是存在於所有受苦受難的人每天的勞作之中,一種像大地以及海洋一樣古老的精神。他對自己所屬階級的厭惡達到了頂峰,但是同時也有著今生尚未有過的期待和感動,因為他就要真正開始掌控自己的生命了。那些供養著他可鄙的優渥生活的人,他將帶著最誠摯的尊重和悔意投向他們……
他想看阿涅斯的反應。這個出身階層顯然不平凡的女人,到底能將自身的冒險堅持到什麼時候,他很感興趣。他也想知道巴薩利奧會有什麼反應。沒有什麼能比公開的侮辱行為更能揭示受辱者的內心hetubook.com.com。他看著巴薩利奧長大,這是亡友何塞的養子第一次拋開土生子習慣於自我孤立的情勢,為外來人出面,這讓拉霍爾同時感到新奇和欣慰。但是另一方面,這也使他不快,因為巴薩利奧和阿涅斯之間的聯繫比他想象中要緊密,這預示著阿涅斯近期之內都不會有離開希利蘇斯的念頭。
說只是要求讓冠軍把蝎子扔到阿涅斯身上,沒有別的意思,的確是謊話。拉霍爾多多少少期待著接下來會發生別的事。
在相識的最初,非要從未婚妻身上找出缺點對拉霍爾來說是件困難的事。隨著婚期的臨近,拉霍爾卻越來越頭疼,因為未婚妻已經準備好了擁抱這樣的未來,就好像嫁給他本來就是她的理想。從小身邊就圍繞著僕人,使得她十分缺乏獨立生活的技能,但卻覺得是理所當然。拉霍爾認為這樣是不對的。他對這世界看得也很少,但從瞞著父母偷偷閱讀的書本上了解了許多事情。只要在暴風城街頭見到一個乞丐,他就不免感受到一陣不安。眼前的人一定活過了五十歲。他曾經有過夢想,或者只是單純地想得到更好的生活,並且通過磨練得到他人不曾經擁有的智慧,但最終變成了這副模樣。未婚妻對這些人不會看一眼。在不得不經過的時候,她雖然不會直接表達厭惡,但卻會輕輕推著身邊的拉霍爾,讓他走遠。
「我說的是你。你這個噁心的小人……這算什麼,要借別人的手讓那女人出醜?難道是你看不慣土生子搶走了她?www.hetubook.com•com你是個瘋子,拉霍爾,我真的不關心你的腦袋怎麼想。再給我五個金幣,這件事就算結束了。」
他將一塊薄毯子折起來,墊在石頭的縫隙之上,把後腦靠上去。得坐著睡,因為在野外躺著睡太危險。閉上眼睛之前,他看見腳邊的一塊石頭下面有一件線頭似的東西。他伸手把它拽出來。那是小半串項鏈;銀質項鏈。也許其餘的部分斷在了石頭裡面,也許它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它的式樣表明主人是女性,至少應該屬於女性。沒有什麼原因可以解釋它來到了希利蘇斯的一塊石頭下面。拉霍爾將它放回原來的地方。
棚子外傳來的聲音將拉霍爾喚醒了。他起身,走出去。站在眼前的是冠軍。蘇醒已經五天了,他仍然沒有完全恢復精力,每天吃不了多少飯,也提不起勁照顧蝎子。
「無所謂,隨你怎麼說。反正我也只是要應得的賠償,沒打算讓你低頭。我們也算認識一段時間了,金幣拿過來,就好聚好散。反正我在這呆不了多久了,何苦記住一個沒機會報的仇?」
「好吧,冠軍。我付錢給你。不過你要記住,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我是因為更重要的事情,才讓你這麼做。一些憑你的蝎子腦袋沒辦法理解的聰明事兒。你要承認這一點,我就給你五個金幣。」
「那未必,拉霍爾。因為我來了。假如我沒有叫醒你,就這樣摸進去刺你一刀,你會知道嗎?」
「為什麼偏偏跳過了最關鍵的事,你心虛?我最能幹架的蝎子死了,這才是意外,我hetubook.com.com不可能遇上這事都還縮著腦袋。如果不是你讓我把它扔到那女人身上,這一連串倒霉事都不會讓我碰著。五個金幣甚至都值不回我的蝎子。」
「拉霍爾。」
「假如瑪爾利斯交給你一個任務,讓你去偵察暮光營地,但你非要殺進去,最後害死了自己。你覺得瑪爾利斯該不該為你的愚蠢負責?」
你應該離開。越快越好。你仍然保存著同情心。當年我發誓一定要找到的普遍尊嚴,只不過是將普遍的同情心化為行動的能力而已。苦難並不一定會催生它,反而可能會消磨它;至少希利蘇斯就是一個不停使之消磨的地方。在這沙漠上的二十多年,讓我最終成為了空談家,然後就是現在,看這個倒霉的人。我利用然後殺死他,完全沒有什麼罪惡感可言。我本希望這點小把戲就能讓你離開的。
「五個金幣就了結,否則我會讓要塞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你睡覺?在放哨的時候?」他朝棚子里看了看,然後說。
「就說你是來做什麼吧。我不記得要過後援。」
這是一個倚著大岩石臨時搭建的棚子。身處其中的拉霍爾,一整夜都望著西邊遠處的沙漠。在他視線的盡頭,無數白色的微弱光點從地面泛起,互相擠撞且流通著。那是有著發光器官的其拉蟲在聚集。光點之間的黑暗部分有著更多別的同族。它們也許是在做著巢穴的擴建或者遷移。在希利蘇斯,只有僅存月光的夜晚才是最好的,因為其他的光源只有兩種可能:暮光教徒燃起的火焰,或者其拉蟲的生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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