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完,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兩人往前走了幾步,她又回頭看了看。一陣突如其來的衝動,讓她回到剛才的地方,對士兵們說:「讓我來。我知道全部的臨終禱詞。」
臨終禱詞,是她最初記下的聖典內容之一。那時候她只有六歲,其中大量詞彙的死亡聯想讓她不安,但不能表現出來,因為本尼迪塔斯說,只有懂得撫慰死者,引導靈魂的重要性,才能真正理解聖光的尊嚴是什麼。現在,她不是為本尼迪塔斯的教導而做這件事,因為她早已棄教,眼下這樣做嚴格來說是對聖光的侮辱。但她喜歡尊嚴這個詞。垂死者希望得到禱告,這是他最後的尊嚴。陪伴著他的士兵們也並不在意鮑西婭是否穿著白色和金色的長袍。他們只是想盡量減少他人的臨死痛苦。這也是他們的尊嚴。
「走吧。」巴薩利奧對鮑西婭說。
「我是說真的。他的時間不多了,再這樣下去……」
在鮑西婭更熟悉的世界里,探望死者需要留下花束。那是在一個花朵能成長起來,能代表著美麗以及生命力的地方。希利蘇斯,沒有可以承擔這意義的象徵物,所以只要有生者的到場就足夠了。她和拉霍爾退後一些,讓巴薩利奧獨自行使著遲到了十六年的探望。他沒有說什麼;他的眼中沒有消沉或是哀傷,只有向著記憶深處,帶著奇特振奮光芒的注視。雖然沒有多少根據,鮑西婭的確覺得讓十和圖書二歲的巴薩利奧到這裏來,並不是一件好事。
「也罷。就讓她試試看。」先前問話的士兵勸服同伴。「畢竟……」他暗示其他人,傷者的眼睛已不派用場了。
「帶他來……我要……見見他。」瀕死者朝著天空——兩隻眼睛都嚴重受損,右手緊緊抓著另一個士兵的膝蓋。「我必須……聖光啊,我……」
問話的士兵望著地面,搖了搖頭。先前態度不好的士兵帶著鄙夷,最後看了他倆一眼。
大概三分鐘后,軍官斷氣了。鮑西婭站起來。蹲著的士兵抬起頭,用好奇而又困惑的眼神看著她。「謝謝。」他說。而她把臉移開,回到巴薩利奧身邊。她不希望他問些什麼;他也沒有問。身後,她聽見一個士兵哭了。
與之同時,她小心地觀察著拉霍爾。此刻的他像是另外一個人:平靜且疲憊,但為自己的決定而感到滿意,甚至可說是自豪。鮑西婭相信,這是來到希利蘇斯之前的拉霍爾,從積累了十數年的黃沙之上現出足跡,得到了說出一句話的機會。這個過程是艱難的,在實現的一瞬間卻又顯得是如此的理所當然。
「別開玩笑。」
甲蟲之牆,希利蘇斯的最邊遠的地區。在它重新開啟之前,一個人是沒法再走得更遠了。拉霍爾要在艾澤拉斯找一個地點隱藏自己,他只能做到這裏為止。鮑西婭相信,「拉霍爾」必然也是一個假名——世界上的某和-圖-書處一定存在著記得他是誰的人;在他剛剛離開的時候,無比擔憂而又困惑的人。但到了這地步,他已經完全成了拉霍爾,希利蘇斯資歷最老的雇傭兵。這名字將一直追隨著他,在失去生命后成為人們記得他的方式——如果的確會有人記住他的話。對雇傭兵來說,這是一種幸運。何塞擁有這樣的幸運……拉霍爾也會有,因為鮑西婭明白,至少有兩個人會記得他。
兩人繼續往要塞走。片刻之後,巴薩利奧停下,皺眉頭看著鮑西婭,然後伸出右手,擦了擦她的眼睛下方。不知什麼時候,她流了一些淚,卻不清楚這是怎麼來的。如果想哭的話,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嚨和鼻子,但這兩個部分都沒有不適感。從離開塞拉摩開始,鮑西婭就再也沒有因為風沙和疼痛之外的原因流過淚。她用自己的手去擦,結果把傷者——現在是死者——的血液弄到了臉上。左眼下方,連著同側的鼻翼和臉頰,帶上了三道鮮紅的印記。
「請告訴我,你叫什麼?」
在鮑西婭關於希利蘇斯的全部記憶里,短暫的水晶谷之行佔據著一個特殊的位置。首先這是因為完全不像處於希利蘇斯的地貌。處處充滿青藍色的石頭,陽光因為薄淡的霧氣而不再那麼耀眼,空氣中沒有一絲蟲殼或者鮮血的氣味。據說這是因為當地受著另一種神靈的影響,使得其拉蟲和崇拜古神的暮光教徒都無法https://www.hetubook.com.com涉足。第二個原因,她在此行中實際上是一名局外人。拉霍爾希望她做一個見證者,並且在這重要的時刻陪伴巴薩利奧,但這最終只是屬於他們兩人的旅程,而不是她的。
「你們走開。」一個顯然對雇傭兵沒多大好感的士兵說。「沒什麼好看的。」
起初,鮑西婭認為自己不應當跟隨拉霍爾和巴薩利奧前往水晶谷。「你也一起去。」立刻看出她疑慮的拉霍爾這麼說。他們脫離隊伍,繞到西北邊的一條小徑。
有一天下午,鮑西婭和巴薩利奧在完成任務回到要塞的路上,看見三個正規士兵,圍繞著一名瀕死的軍官。傷者失掉了一隻手,半張臉爛成一團,從喉嚨深處發出讓人強烈體會到臨死苦痛之殘酷的聲音。救助是不可能的,士兵們只能安靜地等待他咽氣。除了肉體痛苦,傷者還經歷著另外一種折磨,真正讓士兵們因為幫不上忙而懊悔的折磨。
「牧師?沒見著。」巴薩利奧說。
「要幫忙嗎?」她說。
「沒聽見我說的話?走開。」
按照教義,只有說出真正的名字,禱詞才會具有意義。傷者念出並且重複了一個音節;聲音微弱而痛苦,但她聽得清楚明白。她把它記下了。一個真正的名字,從生到死。沒有遭到遺棄,始終行使著神聖職責的名字。在名字之外,最好還要知道垂死者的年齡,部分經歷,以此組織出最合適的臨終禱詞;但和_圖_書是在當前的情況下,只有名字也就夠了。
「等一等。」另一名士兵對兩人說。「你們從哪邊來?在這附近有沒有看見牧師?他想得到最後的祈禱。」
「你太不小心了。」巴薩利奧說。他從水袋裡倒出一些水,給她擦臉。
這之後過了一個月,鮑西婭才漸漸明白拉霍爾所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意思。瑪爾利斯準備在南部的甲蟲之牆附近建立重要哨站,需要一些人長期留駐。拉霍爾報了名。鮑西婭和巴薩利奧再也沒有見過他。道別,當然是沒有的。他就這樣隨著瑪爾利斯的命令突然消失了,連同他嘲諷身邊所有事物的神情,刻意拼湊的艷俗貴族式長句,唇邊永遠無法愈合的那道醜陋傷痕。
「他要見誰?」巴薩利奧說。
一直表示反感的士兵皺著眉頭轉過身,走到好幾米外的地方站著。
經歷了佐拉蟲巢的戰鬥之後,鮑西婭對死亡反而更為敏感。士兵們無奈的神情,驅使她拉著巴薩利奧,走到這些人旁邊。
「你這樣真是浪費。」她說,但沒有阻止他。
鮑西婭跪在傷者身邊,握住他剩餘的右手,伏下身子,離那殘缺不全的耳朵近一些。此刻,她並不覺得傷者的臉可怕。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從何來的這衝動;自稱「知道全部的臨終悼詞」,其實也只是脫口而出——上一次的誦讀已經是好幾年之前了。不管怎麼樣,她必須進行第一個步驟。
第一眼見到這墓www•hetubook•com•com碑的時候,鮑西婭認為它看上去正在經歷非常長久的孤寂,獨自立在毫無人跡的山谷中——人活著的時候是群居者,死去之後應當也是。後來經過拉霍爾指示,她才知道水晶谷之中至少還有十來座類似的墳墓。拉霍爾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他說,從未遇見過探望其他死者的人。鮑西婭心想,一定有不少人在將他者掩埋此地之後,自身卻消失在希利蘇斯的黃沙之中。她很快明白了,水晶谷的墓群是希利蘇斯隱藏得最深,最不容打擾的秘密。
我做得還行。也許一小部分用詞不太標準……
拉霍爾在掩埋著何塞骨灰盒的地方,利用一塊扁平石頭做了墓碑。墓碑上刻了組成這名字的四個字母,除此之外別無一物。但是,它至少安靜地留在了這裏,帶著一個名字。在希利蘇斯死去的絕大部分人都沒有這機會。
何塞就是將三歲的巴薩利奧從巢穴里救出來的人,隨後便照顧著他,直到他十二歲。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是自殺。巴薩利奧大概九歲的時候,拉霍爾到達希利蘇斯,與何塞成為朋友。鮑西婭了解到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她當然有著更大的好奇心,但也明白不應該做太多的挖掘。十六年前在希利蘇斯自殺而死的土生子雇傭兵,對巴薩利奧和拉霍爾都產生了莫大的影響,關於何塞的事實,知道這些就足夠了。哪怕是在最互相關心的人之間,也不是所有故事都需要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