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六十六章 我曾在那宏偉的柱廊下久居(十九)

「算得上是。我不會一個一個說給你聽的。」
「這叫什麼話?就算是你一個人,也不能說怎樣都沒關係。活著是很重要的,活著。」停頓之後,她繼續說。「幸好你活到了讓我遇著你。」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他們當然會互相這麼問。鮑西婭聽過的回答包括:出去之後還得重新打拚。還差一筆錢要攢。在好好整治某個看不順眼的人之前哪能走掉,免得像一個逃兵。有的時候,他們只是扔下一句髒話,就好像這是一個無比荒唐且侮辱人的問題。從未有人問過鮑西婭,她想這顯然是因為她還沒有在這兒度過足夠的時間。存在著一道看不見的準繩:準繩上方,你打算什麼時候走?下方,繼續老實獃著,確保你變得像我們一樣,對這個問題無法做出回答。
「反正拉霍爾已經不在了。你也用不著再做給誰看。」
「是啊。」
「那周圍藏不了敵人啊。」
「不是嗎?」
巴薩利奧抱住鮑西婭,吻她。過了一會兒之後,她低垂著眼睛說:「你先前說什麼……已經有我了?」
「會有不一樣的。」巴薩利奧說。「如果我陪著你再走一遍。」
——好好考慮一下,把他帶走。——我會試試看。實際上,自從拉霍爾消失之後,鮑西婭還沒有真正考慮過勸服巴薩利奧一同離開的問題。她懷疑,那些促使其他人長久留在這裏的力量,也正從海底深處漸漸爬向她的大腦。她不知道該怎麼對他提出這件事。她反覆地問自己,離開之後該到哪去,不久之後就發覺這隻是類同偽善的謹慎——本就已經習慣了流浪,更何況從環境上來講,希利蘇斯是最不值得懷念的和*圖*書地方。漸漸的,她將關鍵問題替換為:離開之後,我們會怎麼樣。這聽起來不確定性更強,更模糊,更深入……也就更便於在那看不見的力量完全控制她之前,給她打進足夠的麻醉劑。
「你最近做事小心多了。」她說。
「如果你不弄明白的話……」
「瑪爾利斯沒讓我們抓人。我可不想讓他找理由扣我酬金。」
「你去過很多地方,是吧。」
「好大的口氣。」她說。「到時候還得我來給你帶路。」
巴薩利奧坐在她左邊。
「用不著。應該到哪去,我會弄明白的。」
「我不想。」
「你是說……你想和我離開這裏?」她說。
在引發這個話題的時候,鮑西婭就有生氣的心理預期了;巴薩利奧這句完全不顧她暗示的單純回答使預期成為現實。她知道自己生氣的根源談不上正當,便用手托著臉頰,遮住彆扭的表情,從一小半藏在手掌里的嘴唇念出音節。
「有時候是……還有的時候我覺得哪都一樣。」
到目前為止,鮑西婭還沒有和巴薩利奧談過拉霍爾的事。她一直都忍不住猜測巴薩利奧在這方面的想法,也明白自己遲早會忍不住說出來。她很矛盾:不用過於擔心巴薩利奧的安全是很好,但免不了心裏生出一點不平衡——拉霍爾已經不在了,但他在巴薩利奧的人格方面仍然施加著超過她的影響;而她自己,也總是因為拉霍爾警示他們離開的話語而心神不寧。她沒有轉過頭,眼角窺見巴薩利奧正看向她這邊。過了好幾秒他都沒說話。鮑西婭有些耐不住沉默,偏過眼珠子,仍然沒有看他的眼睛,而是讓視https://m.hetubook•com.com線落在他的肩膀上。
「比如說?」
如果拉霍爾還在的話。如果他在,看見她長久未有行動,必然會毫無保留地嘲弄她,讓她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這種對「如果」的設想同樣也是麻醉劑的成分而已。正因為鮑西婭太過了解自己的意識,未有具體行動的事實才讓她感受到更大的壓力。她回想過去每次離開一處地點之時的心理過程,希望找到那促使她立刻行動的絕對推進力,但卻徒勞無功。希利蘇斯白得刺眼的沙粒和過於寬廣的天空,正在逐漸截斷或者混淆她的記憶。
巴薩利奧挺直背脊,把她遮住臉頰的手移開,使她不得不看著自己。
這些年來,她依靠著意志,讓身體做過了許多在暴風城時從未想象會去做的事,而現在則是通過巴薩利奧的觸摸和探索來認識這身體的另一面。這溫柔,脆弱,敏感的一面,自然是從少女時期就隱藏在她的皮膚下了,如今在多年流浪之後獲得了更豐富的生命力。作為土生子的巴薩利奧,則是希利蘇斯這片死者沙漠上的生命象徵,她沒有理由不和他分享各自所擁有的一切。她感覺出來,這是巴薩利奧的第一次,所以她很小心地應對著預料中的些許魯鈍和尷尬,讓他能自然地感受到這個事實:她是屬於他的。
「它們全都很不一樣?」
「我帶你走。」
這時候,鮑西婭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沒有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了。分析自己的心境,判斷巴薩利奧的意志,為兩人做出決定,這一切都需要太多的自信;她需要巴薩利奧的自信來分擔。何塞和拉霍爾的意志讓巴薩利奧成長,同時也讓他https://m.hetubook•com•com精神上歸屬於希利蘇斯。她不能強行剝奪巴薩利奧的精神歸屬。必須是巴薩利奧主動選擇她,才能完全消除她的顧慮。
「我還以為你昨天一定會把那個接頭的暮光教徒抓回來。」
「隨便講講。」
「我有嗎?」
巴薩利奧開口了。之後,鮑西婭又說了一句話。他們互相說了對方想聽到的,以及自己想說的東西。聲音很輕,輕到無法傳出頂棚邊緣掛下的第一道雨簾,但同時又很響亮,足以讓對方聽清音節之後的所有願望和痛苦。在做出第一步行動之後,鮑西婭很快變得遠比自己想象中要緊張得多;後來,巴薩利奧將自己的衣服墊在地上,讓她躺下。
鮑西婭明白,如果說她真心認為巴薩利奧的改變完全是因為拉霍爾,那將是一個謊言。她只是需要他親口說出來。如果換了一個男人,這句話很可能只不過是順應她意思的男女遊戲手段,但既然對方是巴薩利奧,那一定就是真心實意的——那些太過單純,沒有經過精心選擇的詞句依然存在。
清晨之前,雨停了。鮑西婭從巴薩利奧的胸膛上抬起頭;她看見視線範圍內雨棚的兩根立柱——表面閃現出雨珠的反光——連同棚頂的黑色邊緣形成了平衡而又崇高的角度,彷彿它們能共同撐起希利蘇斯在稀有降雨之後的天空。她仍然記得聖光大教堂那些宏偉的純白柱廊,而自從開始流浪之後,她終於初次看見了同樣的東西。無論聖光大教堂,還是希利蘇斯,她都在其中生活過,都將最終離開。
鮑西婭的確不知道為什麼會說出先前那句話。對於自己多年來的流浪,她是有一些自豪的;但她畢竟不是和_圖_書苦行者,沒法以開闊的心態去迎接旅途中的苦難。目前遇見的一切她都挺過來了,這並不等於她懷念這些經歷。如果每個地方都留不住我,它們不也都是一樣的嗎?——她不能鼓勵自己這樣去想,因為這會永久抵消她的自豪感。
他們吻了一會兒。分開之後,他說:「去過水晶谷……見到何塞之後,我想了很多事。以前沒想過的事。」
「為什麼?」
「他停下來的位置太顯眼了。可能是誘餌。」
「當然不。」她側過身子,右膝從巴薩利奧的大腿上緩慢滑過,跨坐在他的腰上,摟住他的後頸。「你想……要我嗎?」她吻了他一次,繼續說。「說給我聽。」
鮑西婭看著他。她直覺地認為,自己其實早就在期待他說出這句話,而這和巴薩利奧選擇的具體詞彙無關。
「反正你的錢除了拿去賭掉,也沒多大用途。」
「以前我是一個人,怎樣都沒有關係,但是現在不一樣。鮑西婭,現在我有你了。我不能總是讓你緊張。」
前些天,一名雇傭兵服毒自殺了。鮑西婭大體記得,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行為比較規矩,雖然談不上很有實力,但好歹也參与了清剿佐拉蟲巢。他留下遺書,請求將他攢下的錢匿名寄到卡利姆多西海岸的某個地址。他似乎沒有朋友可以託付,瑪爾利斯便吩咐下屬處理了這件事。
巴薩利奧沉思了幾秒鐘,像是在儘力尋找合適的詞彙。
「別問了。我不知道。」
夜裡,鮑西婭置身於要塞外的一處雨棚下,抬頭看了看頂上的帆布。她想象著細雨突然變得暴烈起來,在棚頂打出連續不斷的聲響,而外面的世界變得一片黑暗,再也看不見遠近的沙丘。小時www.hetubook.com.com候遇到下暴雨,她會將所處屋子的大門打開,然後躲在角落,看著一片一片的雨滴如何逐漸讓木門染上青灰色。
剛到達要塞的一年內,鮑西婭從雇傭兵群體之中感受到的主要情緒是狂熱;畢竟,他們選擇在艾澤拉斯最危險的地方以刀劍經營生活。而如今,尤其是佐拉蟲巢的戰鬥之後,她明白許多人的狂熱表象之下都深埋著焦慮和困惑,就像火源附近的第一撮灰燼。高風險的生活方式只有伴隨著高回報才能吸引人們繼續——回報不應當只是物質方面的。投身於希利蘇斯,和雇傭兵職業需求的關鍵矛盾之處,就是無論殺死了多少蟲子和暮光教徒,在外界也不會有人知道你是誰。他們不斷需求著並且辛苦掙來的戰士榮譽,一跨出塞納里奧要塞,就會讓沙漠給吞吃一空。在外界,一名雇傭兵有機會得到廣泛敬佩,並且逐漸擴展影響力,但在希利蘇斯,擺在他們面前的更接近於無盡的苦行。生活習慣的巨大力量,以及實際條件的困難,又使得他們難以輕易離開。
——如果要從這圍堵之中逃脫,今天也許是個好機會,因為希利蘇斯下起了雨。每年極度短暫而不穩定的雨季之中,這片沙漠的一致性面臨著微弱的改變。每一粒灰色的雨珠,都試圖以自身的碎裂來震動那些頑固的沙子。雨季往往也是其拉蟲較為沉寂的時節,對佐拉蟲巢的破壞使得這一狀況更加明確。蟲群之柱頂峰的黑色環狀帶,在今天也縮小了許多。至於暮光教徒,則沒法在雨中進行他們最熱衷的供奉古神的儀式。眼前的一切,是希利蘇斯的單色木刻,所有的危險和躁動仍然存在,但是限制在了一個較為內斂和冷靜的空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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