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六十八章 我曾在那宏偉的柱廊下久居(完)

很抱歉,我必須
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

聽聞本尼迪塔斯去世,並沒有給她加上更多的心理壓力。她預料這件事是無法避免的,要做的只是去直面這個結果。無論如何,二十一歲的她是幼稚無知的。現在她至少可以肯定,自己不再幼稚。
這天半夜,米奈希爾的教堂響起長久不停歇的鐘聲。信徒和非信徒們從睡夢中驚醒,紛紛涌往鐘聲的來源地,各自懷著複雜的心情和不同的預期。有的人懷疑是發生了戰爭;有的人猜中了事實。鮑西婭也來到了教堂。在千百雙迷惑而又焦急的眼睛注視下,牧師宣布消息:大主教本尼迪塔斯去世。在人群中,鮑西婭發現了旅店的老闆娘,這位先前鼓動她來教堂的婦人暈倒在地。她將老闆娘背回旅店,然後收拾自己的東西,結清了房錢,打算連夜離開。老闆看出了她的疲乏,建議她睡到白天再說;為了報答將他妻子護送回來的恩情,免掉最後一天的房錢。鮑西婭同意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間,直到天亮之前,大概只有五十分鐘是睡著的。
回想起自己曾經十分依賴的喬貞——根據在加基森的經歷,鮑西婭猜測他已經居於七處的高位。她也曾長久地為他擔憂,但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對他了解得實在太少。這是因為七處始終以一種她還難以理解的方式在運作。如果回去之後,牽涉到和七處有關的麻煩,她不能期待喬貞伸出援手。

和-圖-書


對於信件的措辭,鮑西婭還是免不了後悔。「我的家鄉」,「有很多事等著我處理」,一切都是那麼含糊;自稱和他在一起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同時又對這自作主張的原因有所保留。這看上去離虛偽只有不到一寸距離,但她深知並非這麼回事。這次回到暴風城,她不知道自己最終會涉入多深。就算自己不主動揭露身份,也會有其他人試著這麼做,比如軍情七處。七處的人曾經追到加基森,促使了她的又一次離開。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巴薩利奧帶入這個世界。在身份揭露之後,她必須獨自承擔一切後果,身邊不能有任何人。因為那些屬於暴風城的糾紛,使得她失去了第一個愛人,現在她必須讓巴薩利奧離得遠遠的。
寄往不知何時能收到信件的目的地——假若最終能收到——塞納里奧要塞,希利蘇斯。
寫下「立刻」的同時,心裏一陣顫動。並沒有離開多久,但是非常想念,非常想念巴薩利奧。忍不住要寫下「我想你」。不能寫,忍住。如果在信里表達出後悔,那心中的悔意更會擴大十倍。既然已經到了米奈希爾,已經到了米奈希爾。
很抱歉,出了一些意外。一位教導我成長的長輩病危了,我必須回家鄉看看他。





我本來想過這麼說:這件事是我不對,所以假如你有了別的打算,比如經過瑪爾利斯的推薦進入軍隊,我不會反對。實際上,這些話只能是我因為內疚而找到的借口。我真正想要的結果只有一個:等我回去,巴薩利奧,等著我,別離開。和*圖*書
所有使得鮑西婭在八年前離開,使她擔憂,使她認定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巴薩利奧接近的事物,在她跨入暴風城大門的那一刻就開始發生作用。當夜,下任大主教候選人尼赫里·查洛斯圖下令軟禁本尼迪塔斯的教女,棄教者鮑西婭·維斯蘭佐。

為什麼一定要回到暴風城?鮑西婭很難解釋。身在希利蘇斯,聽到本尼迪塔斯病重的那一刻,這股衝動就完全籠罩了她。也許在人生中某個極短暫的特殊時期,她曾經恨過自己的教父。多年之後,恨意消失無蹤,留下的只有對他教導自己成長的回憶。自然,這些教導無一例外都是和聖光有關的,然而聖光卻不是吸引她去回憶的真正原因。三歲的時候父母雙亡,接下來的十八年內本尼迪塔斯給了她常人難以企及的生長環境。更何況在接下這養育職責的最初,本尼迪塔斯只是生活清苦的無名牧師。雖然她選擇了背離教父,背離聖光,但假若缺少了這兩者給予的磨練,她必定無法挺過這麼長一段危險的旅途。

親愛的巴薩利奧

在閃金鎮休息的時候,她得知暴風城嚴防身份不明者進入城內。這一點,加上關於未來和圖書的一些考慮,讓她決定一開始就自行揭露身份。在暴風城大門外,她向著衛兵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和來歷。顯然,八年前的事件早就十分淡化了,對於所聽到的一切不知該如何反應的衛兵看守住鮑西婭,然後向上司報告。
停頓。慢慢想。想好再下筆。必須用平常一些的語氣。不能顯得焦急。
巴薩利奧,請原諒我的自作主張。現在我正在米奈希爾,你也曾聽說過的港口。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如果對你說得太多,我害怕會失掉獨自走下去的勇氣。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
放進信封。


她本打算在米奈希爾再留一段時間。一方面,從這裏再走下去,就會接近曾經熟悉的世界,她還沒有完全做好心理準備。另一方面,寄出信之後,她保留著不切實際的幻想:收到巴薩利奧的回信,得到諒解和等待的承諾。而現在,事實已經發生,她沒有躊躇在半路的理由了。

停頓。腦子裡頭一個出現的詞是「離開」。聽起來太過感傷,也遠離真正想表達的意思。「先走一步」?也不行,這是暗示死亡常用的詞句。最後決定誠實地說明白,用長句表達。句子必須整個改掉。雖然可以暫且塗改,然後再抄寫,但僵硬的抄寫會讓自己覺得冷漠。信紙揉成一團,扔掉,換上一張新的。從頭再來。這一次必須想個明白再下筆。同樣的開端,「親愛的巴薩利奧」,隨後是——
糟糕。突然m.hetubook.com.com發覺偏離了控制感情的原意,但已經來不及了。不想再次把信紙揉掉。這些詞句是重要的,而且從來沒有對他說過。完成這個句子吧——
我們要一起離開,一起去看別的地方,我並沒有背離這個承諾,只是由於發生了先前說的意外,所以沒辦法立刻讓它實現。我的家鄉,並不適合我倆一同停留。我們在那兒是找不到未來的。希望你在希利蘇斯多留一會兒,如果打算到別的地方去的話,一定記得給瑪爾利斯留下你的目的地或者聯繫方式。在解決這邊的事之後,我立刻就回到你身邊。
——屬於你的鮑西婭
港口到暴風城之間的路途,她走得並不是特別順利。在一路上,她看見了很多同樣趕往暴風城的人。離目的地越近,她就越覺得自己有可能提早暴露身份,便不得不盡量繞開人群獨自行走。偶爾同行的時候,她從同伴那兒打聽關於暴風城經歷大地震的消息,這使得她的擔憂進一步加深。聽說自己成長的地方變成了一副認不出來的殘破模樣,總是令人不安的;畢竟人和人心也許會有著遠遠大過環境的變化。
快天亮的時候,鮑西婭本來一直在考慮本尼迪塔斯的事,對巴薩利奧的思念卻突然變得極為強烈,讓她難以忍受。她回想起那些在他懷裡醒來之後看見的無限廣闊的天空,而眼前只有旅店窗戶之外,沾染上魚腥氣的狹小尷尬的灰白。她流了一些淚,這些淚警告她必須立刻動身。她先和_圖_書是到碼頭待了一會兒;她看著遠處的船帆,近處離岸登岸的人群,這些景象似乎和八年前沒有太大不同,但她的心情和當年已經不再有契合點了。某一個瞬間她以為自己在人群中看見了巴薩利奧,於是她從這些危險的錯覺中逃離,離開了米奈希爾。
緊捏著筆。掌底在充滿細小凹坑的粗糙桌面上移動;在這個過程中,一小股空氣從大拇指和筆桿之間的空隙流過。下筆之前,不由得有半秒鐘屏住呼吸。墨汁凝聚在筆尖,隨著手腕的緩慢使力,流動著的光亮黑色就慢慢滲透進紙面纖維中。筆畫行到這裏,轉個彎,形成第一個字元。而第一個單詞是——

停頓。寫到這裏,心裏突然有些慌張。一滴多餘的墨水濺落在了最後一個字母的右下方。不過,既然已經決定了要語氣平靜些,那麼就一定要堅持下去。
停頓。「親愛的」這個詞,總覺得不夠完滿,但又沒法用別的詞替代。多少年來,無數帶著思念的人將它放在信件的開端,使它得到了無限廣闊的力量。它永遠不會因為濫用而變得蒼白。那麼接下來,必須闡述事實。這是寫信,不是對話,在字元和字元之間沒有猶豫的時間,沒有眼神的暗示。
到此為止了。落款。
關於家鄉,我已經離開太久,不知那兒變成什麼樣了,但它一直都是十分複雜的地方。不管是環境,還是人,都和希利蘇斯有太多的不同。我在那裡惹上麻煩,所以才離開了它,這次回去之後,一定會有很多事等著我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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