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繼續說。
像預料中一樣,聽眾之中出現了一些騷動;他們在聽到接下來的內容之前就開始了裁判。尼赫里明白自己此刻的話聽起來像是完全自我中心的斷言,接近於挑釁。他不能停下來。他必須說完,推翻強加于自己身上的裁決。
「退出競選,並不代表我會放棄對下任大主教的關注。這件事實在太重要,我相信每一個擁有信仰的人都應當為它出力,確保稱職的人能夠繼承本尼迪塔斯大主教的事業。這關乎信仰,關乎國家,關乎我們所有人。經過以信仰為支撐點的艱難思索,我決定在退出競選之後,全力支持海蘭·路德維希主教成為下一任聖光代言人。」
「眾所周知,大主教本尼迪塔斯是一位偉大,高尚的傳教者,領導人。無論聖光教徒還是教外人士,無論本國國民還是異國求道者,成千上萬的人都曾因為大主教的教諭而心靈受益,從而能更深刻地看待,以及對待自己的信仰以及人生;我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名受益者。雖然從出生之時我就是一名聖光信徒,但只是在聆聽大主教的教誨之後,我才真正找到能夠完全奉獻于信仰的正確道路。」
尼赫里不由得停了一會兒。這完全是為了他自己,並不是為了捕捉聽眾的反應,但他還是很快|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他已經說出了很多聽眾希望聽到的詞句;接下來他們會進一步要求心中的疑問得到解答。尼赫里不打算為了任何聽眾而更換計劃。他要做的只是表達自己的立和*圖*書場,和小部分幾乎沒有在公開場合展現過的情緒。
說到這裏,尼赫里停下了。這是貨真價實的陳詞濫調,沒有任何他希望從個人角度去闡述的東西。他計劃中的這些句子只是必要的過渡,但他卻無法容忍自己了。右手大拇指的疼痛在不停地警醒著他。聽眾顯然也感受到了這些話語的空洞,懶散和失去興趣的氣氛像完全煮沸之前的水一樣震顫著緩緩上升。三秒,五秒,所有人都感受到停頓時間太長了。尼赫里必須轉入正題,否則他會對自己失望。
尼赫里明白,相當一部分聽眾會認為這隻是大主教去世之後的慣常個人表態,但他相信這是自己的真心話,也相信會有聽眾明白這句話深處由信仰支撐起來的真實性。只要有一個人願意聽,他就必須說出來。
「大主教的去世,毫無疑問是聖光以及人民的巨大損失,尤其是它發生在這特殊的時段……」
聖光大教堂。尼赫里站在本尼迪塔斯無數次主持儀式的顯耀位置,雙手扶住講台的左右邊緣,試圖感覺數百人等待他開口之前的集體沉默。這個過程大概持續了十秒鐘。他對結果並不滿意。這不是在西瘟疫,他對整列士兵們發令之前的所體會到的氣氛。此時此地的觀眾中存在著雜質。這些雜質不僅來自於他們的身份,也來自於他們的目的。過於張揚的好奇心,躁動的焦慮和無法集中的注意力碎屑在四處遊盪;理應向四周渲染莊嚴的教堂白色拱頂並不能將它和*圖*書們壓制下去。神職者,士兵,少量的貴族,更少量的其他機構人員——包括在他看來,已經不應當負責公務的七處成員——尼赫里並沒有向這些聽眾索求對他個人的信任。他從來不嚮往,也不追求能讓其他人不由自主環繞著他的魅力。他的要求:聽眾應當表現出和發言者身份所相宜的嚴正態度。他得到的回應:自從他回到暴風城之後,就一直在面對著的猜疑。這些猜疑,讓許多人不再看見尼赫里本人,而是盯著他在水中的倒影。在倒影中,他的身體變矮了,並且隨著水紋扭了好幾個彎,每個彎都代表著聽眾們的一個疑問:大主教在視察西瘟疫之後就患了病,尼赫里到底做了些什麼?他有沒有失職?如果他要為大主教的去世負一定責任,那麼又如何有資格成為候選人?
「另外一個事實:在這項工作是否做得完滿的問題上,我已經接受了多次調查,最後的結果是我沒有失職之處。正因為如此,我才能根據大主教的遺願,成為下任大主教的候選人之一——」
兩天前的夜裡,尼赫里真正對自己承認了這句話。它就像是一處狡猾而怪異的傷口,可以在他的身體內外四處遊動;每次尼赫里因為痛楚而想確認傷口的位置,它就會藏進他夠不著的皮膚深處。當時,他獨自坐在書房裡,注視著窗外遠處遮擋在別的建築物之後的大教堂邊緣,回想在西瘟疫的經歷。大主教的視察是個意外,但他相信自己已經做了足夠和-圖-書的準備。眼前的大主教似乎有所改變;這樣想雖然有些冒犯,但尼赫里認為大主教擁有了更勝以往的沉穩和智慧。長時間統御腐壞,混亂的西瘟疫,以及自幼就擁有的過分自信,讓尼赫里在人生的某個階段對本尼迪塔斯產生了懷疑。而在這次視察的陪同過程中,他的全部疑慮消失無蹤。大主教將手伸給傷殘的士兵,為垂死者祈禱,對腐敗土地表示出的憐惜,這一切行為都是真實的,就好像……就好像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不對。應該說自身的死亡對大主教已經失去了擔憂的價值。這樣一個人,在不久之後就死去了。一定有什麼我沒有考慮周全的。一定有什麼我必須做,但是沒有去做的。一定有……
聽眾開始真正騷動起來。尼赫里相信沒有人預料到他會做出這樣的陳詞。他做了一個手勢,讓他們安靜。這很有效,絕大部分人立刻中止互相交談,歇下表達激動的肢體;尼赫里覺得這很諷刺,他在宣布放棄一項權威之後似乎得到了更多的權威。他必須把話說完。
他將包紮起來的右手大拇指靠近掌心,確保沒有任何聽眾看見。
「我不必因為大主教的患病而遭到懲罰,這是教會和議會的共同決定。但,這不是我自身的決定。作為聖光信徒,必須明白世界上有一些無比重大的責任,只要將它們擔負在肩上,那麼真正重要的就只有堅實地承擔著,無論如何也不讓它們墜落。個人做出多少努力並不重要,只有結果才是有意義www.hetubook.com.com的。一旦失職,就沒有任何語言可以辯解,就好像戰死的士兵沒有機會為自己尋找理由。我先前所說的幾個事實之中,只有一個是真正重要的:大主教在離開我管轄的西瘟疫之後就染上重病,並且最終導致他的離世。這是我必須負擔的罪過。」
「在一開始,能夠成為候選人,對我來說是無上的光榮,更不用提這最初來自於大主教本人的意願。但如今,如何為自己的過失贖罪,成為了我最重要的事,因為這不僅僅關乎我自己,也關聯著大主教對我的信任——遭到我背棄,染上塵埃的信任。我擁有一個各位都知道的稱號:『執戰錘的主教』。這曾經使我無比自豪于自己的軍功,但我現在發現,這稱號之中沒有信仰的位置。我擁有它已經很多年,全然沒有意料到它正預示著我今日必須負擔的罪孽。我記得大主教曾經這麼說:『在以信仰洗脫自己的罪孽之前,不要試圖去攫取光榮,以及其他任何耀眼的事物。』下任大主教候選人,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就是一個不應當攫取的光榮。我在此宣布:尼赫里·查洛斯圖,正式退出下任大主教的競選。」
這是我必須負擔的罪過。這句話沒有真正說出口,是內心中另外一個真正屬於信仰的尼赫里——至少他承認這個個體的存在——一字一句地講述給他的肉身。他當即跪下,因為不可解的衝動而掰斷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他從未追求過因為信仰而自我折磨那一套,但他覺得不得不這麼做和*圖*書,也許因為大拇指不能用,他就不能執起戰錘;他要懲罰自己耽於廝殺的那一面,正是屬於這一面的尼赫里讓他對信仰產生了鬆懈。
新的疑問在聽眾之中誕生了。在場幾百個人所知道的事,很快會讓整個暴風城震動。尼赫里把頭抬高,讓脊背挺得更直,就像他每次做完戰爭動員演說之後一樣。他不得不暫時放下戰錘,但那是因為他有更重要的戰爭要參与。這是否能通往自身所需要的贖罪之路,他暫時還不需要去考慮。
「大主教患病之前,曾經前往我管理的瘟疫之地軍事控制區視察。他回到暴風城之後就病倒了,甚至據說在歸國的路上就顯出了病徵。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我是見證大主教從健康轉變為患上惡疾的人。而作為西瘟疫的指揮官,我全權負責大主教在視察過程中的人身安全。這不僅包括防止他遭受襲擊,更包括保證他的身體健康。」
海蘭並不在場。尼赫里不需要等待消息的傳播。這個聲明,連同海蘭的缺席,是早已做好的決定。尼赫里希望贖罪,認為自己失去成為候選人的資格,只是引發這決定的部分起因。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親近七處的林德成為大主教。長期以來,他對海蘭隱居起來精研學識的態度只是表達著合理的敬佩,畢竟書本不是他自己接近聖光的路徑;海蘭關於清廉樸素的演說,以及絕食的行為,仍然不是他決定和海蘭合作的核心原因。真正關鍵的是,海蘭挖出了足以完全埋葬七處,現在還沒有對民眾公布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