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七十章 死亡后的清晨(二)

「我只是到處走走。」
「我們能不能進入正題?這套把戲……」
「尼赫里主教,你還打算把我關多久?」她說。
「這消失,是從私自離開部隊開始的。一個大錯誤。」
「告訴我,鮑西婭。你為什麼回到暴風城?」
「我會在大主教的墓前跪下,先為自己過去的魯莽和幼稚道歉,請求他諒解我,然後為他的靈魂祈禱。我也許會引用一些他最喜歡的禱詞,但這一部分只在心裏說出來,這樣就不算是侮辱聖光教義。最後我會說,再一次感謝他養育我長大,但是我必須離開了,因為我畢竟有了自己的生活。這整個過程不要有任何觀眾。我會誰也不打擾,就這樣離開暴風城,再也不回來。」
「你在嚇唬我。」她打斷了他。「審判,拷問什麼的絕不可能。你們不會在這個時候對付大主教……曾經的教女。」
「到處走走?你消失了八年。」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因為早就預料到自己不可能自由來去。我只能根據實際情況來做打算,而現在的情況就是你限制了我的行動。」
她抬起頭。他看見她右臉頰擦破了一小塊皮。血絲掙扎著從微小的皮膚溝槽中滲出。
這是規定的下午茶時間,她沒有別的選擇。現在每天用餐,洗澡——對,每天都可以洗澡——以及睡覺的時間也都不能自己做決定。最初幾天下午,她不停地喝茶,不停地續杯,心想著要是把侍女手中的一整壺都喝完了,就能提早從這強制性的花朵觀瞻之中解脫出來。後來她明白自己必須在這裏消耗m.hetubook.com•com掉固定的時間,而激進的做法除了讓肚子脹得難受之外就沒有別的影響,因此她只能選擇放慢節奏去適應。
她正坐在花園裡的石桌旁;遮陽頂棚讓她避開過於耀眼的陽光;她甚至能在不遠處的淺黃色花瓣上方看見一隻天藍色的蝴蝶。有兩名侍女立在她身邊,準備隨時聽從吩咐。而在周圍還有四名衛兵,他們規劃出一個局促的矩形,以至於無論鮑西婭將頭轉向哪邊,都沒辦法將他們的鎧甲和武器完全趕出視線。
鮑西婭將茶杯慢慢放下,看了看輕微撞擊杯子內壁的琥珀色液體。她覺得自己已經在這兒坐了好一陣子了,但茶水只不過喝掉了三分之一。在沙漠之中,她也會放慢飲水的速度,好製造水袋比看上去更充盈的錯覺,但現在所做的事性質有所不同:並不是為了解渴,而是為了細細品嘗,一種她曾經十分熟悉但是卻漸漸遺忘的行為。她搖晃了一下杯子,茶葉渣在底部無力地迴旋。
挨了打,反而讓鮑西婭更想從言辭上激怒尼赫里。
「我記得很久以前曾經參觀你在教堂衛隊中的訓練情況。當時我想,這是一個有天賦,肯努力的小姑娘,但是她太缺乏攻擊性了,永遠不適合上戰場。現在,我改變了看法。說說看,你都去了哪些地方?是什麼經歷讓你改變了?」
「你……」他將右手放回桌面下。「你的消息已經晚了。我已經退出了競選。」
「我聽說大主教去世了。」
「這已經不可能做到了。」
親人這個用詞和*圖*書讓鮑西婭有一些不自在,但她把這一點忽略掉了。「我對你來說只是一個陌生人。誰也不能立刻把一個陌生人看明白。」
尼赫里停下,觀察鮑西婭一會兒,繼續說。
「是他們扔下了我。你應該知道,在米奈希爾我們經歷了一場戰鬥。我離開港口執行任務,花掉了超出預料的時間,和我同去的人都死了。我想他們一定是以為我也死了。我回到米奈希爾,隊伍已經不在了。」
「這是過分自信,還是在試圖利用去世的大主教?如果是後者,那麼我必須考慮用別的方式來對待你了。」
「你回來是為了哀悼他?」
「也許你真的是一個我不能馬上看明白的陌生人,我只能希望這時候從你眼中看到的不是貪婪,或者別的什麼可憎東西。教會尊重大主教的遺願,但還得看你是不是有承受這遺願的資格。就像我先前所說,你沒有擺脫罪犯或者間諜的嫌疑。也有人認為你是冒名頂替……為了遺囑而來。說實話,關於你要做些什麼來證明自己有那樣的特殊資格,還沒有人會給出答案,但你最好利用仍然過得安穩的日子來好好想想。今天下午,你只不過對我證明了你的攻擊性而已。改天我會再來。」
雖然聽起來很生硬,明顯是在掩飾,鮑西婭也只能這麼回答。不能讓對方有機會追查這幾年和自己相處過的人。
「就算這是真的,你也不應該選擇擅自行動。光憑這一點,就隨時可以把你送上軍事法庭,特別是在你不願意透露這八年行程的情況下。還不明白我hetubook.com.com的意思?八年來,你也許犯過罪,殺了人,以暴風城士兵的身份。更嚴重的情況是,你也許已經成為部落的間諜。事實上,你在這個特殊時段出現,恰好加強了間諜的嫌疑。你應當接受最嚴酷的拷問,直到把這八年來的經歷吐露乾淨。在這之後還不算完,你會一直留在地牢里,直到我們核實情況,確認你無罪。到那時候你也許可以出獄,但往後的人生已經毀了。現在,你坐在花園裡,享用著熱茶,還要對我十分友善的提問遮遮掩掩。如果讓那些希望懲罰你的人知道這情景……」
她的眼中只閃過一瞬間的驚訝。
「看看你周圍都有些什麼。這不是關押。另外,你要考慮到自己的人身安全。無論八年前發生了什麼,許多人只記得你是棄教者,甚至割斷了和大主教之間的聯繫。在這個敏感時刻,他們很容易把這些事情朝對你不利的方向去聯想。已經有人在抗議我對你的安置了。」
「我只是明白你們會怎麼辦事。」尼赫里剛剛皺起眉頭想要回應,鮑西婭又繼續說下去。「我相信想要嚴厲懲罰我的人大有人在,但你顯然不會這麼做,多半也不會容許別人這麼做。在閃金鎮的時候,我聽說你已經成為了下一任大主教的候選人。候選人不能推翻或者曲解前任大主教的遺志。沒錯,我是棄教了,但是大主教從未表示要懲罰我,候選人也就不能做完全相反的表態。對你來說這尤其重要,因為大主教在視察過你的轄區之後,就患了病……」
「我知道。」
那隻天藍色的蝴蝶飛https://www•hetubook•com.com起來,在一名衛兵的頭盔之後消失了。衛兵的眼神像遭到遺棄的木樁子一樣僵硬。茶水還剩下五分之一。今天還得在這兒坐多久?半個小時?五十分鐘?從給巴薩利奧寫信開始的緊迫情緒一直擠壓著鮑西婭的內心;現在身體的行動不得不停滯下來,而那緊迫感卻完全得不到釋放,伴隨著愧意——我明明在信里寫過,解決這邊的事,就立刻回到他身邊。不管怎麼樣,我不是為了回到暴風城喝茶才離開他!
「沒錯。」
「哪怕在知道他有留給你的遺囑之後?」
「我會全力支持另一位真正有資格的人競選大主教。不久之後,你就會見到他。至於你剛才的話……沒錯,你從出現在暴風城的那一刻,就捲入到整件事之中了。你會產生影響,這是我早就有打算告訴你的。大主教留下了一份只允許你開啟的遺囑。」
「回答我。」他俯視著她。「你回到暴風城,真正的願望是什麼。」
尼赫里不想再多花一秒鐘看著她的眼睛。他轉身離開。
尼赫里抽出一直藏在桌面下的右手,用手背打了鮑西婭一個耳光。勁頭很大,她在挨打之後不由得扶住一邊額頭,緊閉雙眼,等待大腦中的嗡鳴聲消失。尼赫里並沒有站起來。他在她睜開眼睛之前,將因疼痛而顫抖的大拇指藏回掌心。他用折斷一隻指頭來表示自己的悔意,而這個女人卻不停談論著大主教的去世如何能夠保障她的人身安全。他是有罪過,但這罪過不需要她來提醒。
「前些天的第一次見面,我試圖從你的眼神里尋找失去親人的悲傷,和-圖-書當時我沒有找到,現在也沒有。」
在又一次嘗試想象奪走衛兵佩劍的時候,鮑西婭聽見了一個總是有力而急促的腳步聲。她知道這聲音屬於誰。尼赫里走近了,他揮動左手,讓侍女和衛兵迴避,然後坐下來。在十來歲的時候,鮑西婭和尼赫里見過幾次面。她曾經仰慕他作為指揮官的聲名,這也是八年前她對於前往西瘟疫並沒有產生多少抵觸情緒的原因之一。在這軟禁期的前兩次會面中,尼赫里只是簡單地詢問一下她對生活安排的滿意度,沒有給她提出問題的機會,這對她來說顯然體現著傲慢,以及將她視為局外人的態度。尼赫里讓她不得不浪費時間。這是第三次見面,她覺得無論如何也要讓事情有所進展了。
尼赫里站起來。他看見鮑西婭低著頭,沉思著。他明白,這顯然不是因為令人興奮的消息而動壞主意;她陷入了困難甚至痛苦的思索。
回到暴風城的當天夜裡,士兵們撞開她下榻的旅店屋門。在那一刻她拔出了劍,預感自己免不了要到監獄里過一段日子。這樣的事沒有發生。如果不考慮身邊永遠存在的衛兵,她這幾天就生活得像一個因為犯了事而遭到禁足的貴族小姐,也就是說在無所事事中浪費時間。她終究為自己爭取到了拒絕穿裙子的權利——如果某一天想要逃跑,好歹也少一些障礙。
「是的。」
「這不影響我剛才的結論。總之,如果拷問和審判我對你們有好處,我早就已經待在地牢里了。我不是聖光教徒,不知道剛才這些話應該怎麼用教義表達,如果你聽著覺得不愉快,我可以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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