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鮑西婭還是只能看見對方一側肩膀和手臂的輪廓。它們的位置從來沒有改變過。她覺得自己在和一口幾近乾枯的深井說話。事實上,她不覺得他的話語足夠強硬,甚至顯得十分急躁,像要用模糊的攻擊性語句盡量將她推開。她不能忍受如此的交談。
鮑西婭明白,他聽出了她最後一句話暗含的意思。
鐵柵欄將黑暗分割。最頑固的黑暗從自身織就的牢籠里滲出,慢慢爬過柵欄上的銹斑,在一陣顫抖之後失去氣息,倒伏在地。走廊上的光亮是自大而又散漫的征服者,來回踱步踩踏著遍地的黑色血液,但從未下定決心侵佔鐵柵之後的土地。鮑西婭站在光線所及之處;她自身是教會的囚徒,現在則是征服者不請自來的客人。她在等待一個迴音。必須以勇氣而並非耐心來等待的迴音。它將來自於黑暗之中依稀可辨的人形。看不見此人的面部,只有一側肩膀以及手臂的輪廓。如果他說話,那組成音節的不僅是他自己的聲音,還包括監牢之中長久積鬱的沉默。
「是誰讓你到這裏來的?」
她想弄明白他是否看著自己,就沒說話,點點頭。片刻后,她還是忍不住問:「你為什麼這麼想?」
「現在又如何?海蘭建議你來見我,你就來了,然後不停地問這問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海蘭要讓你來?對你的軟禁是教會的共同決定,海蘭如今www.hetubook.com.com
是教會裡勢力最大的人。更不用說一回到暴風城就要自曝姓名這種事,這表明你根本就沒有學會什麼。」
「是誰。」
「鮑西婭。」她說。「我是鮑西婭。」
「能看出來。」
鮑西婭知道,對兩人來說,回憶的階段都已經結束了。他試圖用他習慣的辦法來判斷形勢;作為鐵柵欄之內的人,審問暫時擁有自由身的她。
「是。」
「海蘭主教。」
「那麼……為什麼?」
「實在不願意和我談,也用不著這麼說。我是最清楚自己的人。我一點也不介意你說八年前的我單純幼稚,其實我自己也是這麼想的。但現在……」
鮑西婭靠近,抓著鐵柵欄。從現在開始,她才注意到喬貞的呼吸聲。她的右手略微探進那片垂死的黑暗,像是無力地垂懸著,又像是請求另一個人握住它。她等待著一直坐在不可見之處的人影站起來,真正面對她。
鮑西婭把這疑問放下。
關於真假,鮑西婭實在沒有自行判斷的條件。她對於七處的狀況從來就缺乏清晰的概念。她寧願認為不是真的,但也只是從感情上來談。
「我當然考慮過海蘭的目的,但這次回暴風城,我早就知道自己會忍不住來看你。既然他給我這個機會,我就接受了,動機什麼的暫時不想去考慮。那把金鑰匙,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是我最重視的東西。和圖書我現在時常還是會後悔讓它留在了加基森。另外,隨你怎麼說尋找我完全只是本尼迪塔斯的想法,無所謂,我不會信。現在我們倆之間已經沒有什麼特殊的東西存在了,但是我至少可以要求得到更真心實意的對待。」
「膚色。你長時間留在陽光強烈的地方,而且剛剛才說過從塔納利斯逃跑。另外,我的人從沒有去過希利蘇斯。所以沒有別的可能了。」
「老肖爾八個月以前就死了。你隱瞞他的死訊,佔據了他的位置……大概是這樣。」過了一小會,她補充說。「不光是對我這麼說。這是他們公開的說法。」
「鮑西婭。」
非常簡單的答案。鮑西婭突然覺得剛才的問題讓自己顯得不太聰明。不過她至少證明了一件事。他在黑暗裡,抬起頭看她,認出了她的變化。
「為什麼這樣說,你想表達你對我很失望?這次無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還沒有考慮過和誰一條陣線,所以你不用急著裝成給我指路的人。說真的,為什麼你會想要佔據那個人的位置?這說明現在的你和老肖爾想法已經是一樣的嗎?八年前,我們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但我實在不覺得你會為了七處首領的頭銜欺騙所有人。如果的確是這樣,那我真的會後悔今天到這兒來了。」
「說。」
這一秒間說出的話語落進鮑西婭的大腦,然後持續墜落,試圖準確嵌入八年之前曾經https://www•hetubook•com.com
屬於它的某個位置。最後的結果就像是試圖用掌心兩次撈起同樣數目的河沙,鮑西婭需要給自己心理暗示,才能確定過往和現今聽到的聲音之間沒有區別。她從一開始就不期望對方立刻認出自己的聲音,現在更隱約覺得他沒有望向自己。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句模糊的話。這個地方指的是哪,暴風城還是運河監獄?為什麼她不應該出現,是沒有出現的理由,還是會造成困擾?她感覺到這句話之後的驅趕意味,突然有些難過。按他現在的處境,應當沒有餘力驅逐他人。
為什麼?我甚至沒有帶武器。
「那你怎麼知道我有沒有說真話?」
「為什麼?」
「我聽說大主教去世,所以就……」
「如果不是真的,我就不會再聽下去。」
「我收回剛才這句話。你有沒有必要知道,不是問題。真正存在的問題是,你有沒有資格。你也許在希利蘇斯經歷了鍛煉,但和八年前其實沒有什麼不同。單純,幼稚。」
「這麼說,你後來一直留在希利蘇斯。」他繼續說。
「告訴我你回來之後大概的經歷。」
「你可以走。」
這是對方的回答。鮑西婭發覺自己對這樣的說話方式很熟悉,甚至生出了古怪的親切感。她沒有期望過他會談論回憶,尤其在他經歷這些年的波折之後。她突然覺得自己可以正常地交談了。
「你可以不說。」
「情況就像他們說的一樣。」
「別忘記了我們在哪。監獄。在這樣的地方,任何事情都可以發生,就除了你說的這一件,真心實意。」
「可是,尋找我也包括你自己的意思。至少在一開始是這樣。」見對方沒有回應,鮑西婭繼續說。「在塔納利斯的時候,就差一點兒……我幾乎和你派去的人撞上。後來我還是決定逃掉。」
「我知道這些年你花了大力氣找我。」
「你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他打斷了她。
「是本尼迪塔斯的要求。現在他死了你願意出現,但如果真有這份心,早就不應該躲躲藏藏。你選擇了一個最糟糕的時機。」
「那麼你知道這裏正在發生的事情。」
「我不想只是偷偷溜回來,所以一進城就表明了身份。教會發現之後,把我關在一座宅子里。我從很多人那兒聽來了關於大主教和遺囑的事,又從海蘭那兒……聽說了你的事。他問我願不願意和你見個面。」
另外,還是看不見他的臉。鮑西婭今天能夠支配的時間是有限的,何況也許以後再也沒有到這兒來——甚至是再次見到他的機會。她仍然很熟悉八年前的自己;面對對方的這句冷淡的打斷,她會就這樣憋得說不出話,或者認同他的結論,再以求助似的言辭為自己辯護。現在的她不希望浪費時間。
「我當然想。」她說。
「對。包括他們為hetubook.com.com什麼要把你抓住。」
接下來是持續大概十秒的沉默。她很想知道對方的大腦里出現了哪些影像。有一些事情對她自己來說也已經很模糊了,比如回憶起來,初次見面似乎是在牢獄之中——不對,某次王室狩獵活動之後的宴會上——也許還要提前一些?閃金鎮的好幾次危險經歷我都記得,戴面具的追殺者和剝皮的女人,甚至包括這樣的細節:受害者的名字是艾娜,以及昏暗閣樓中的惡臭。但我是為什麼在那裡和他相遇,又是如何談妥了共同前往西部荒野?在這段旅途的某一天夜裡,我感到後悔和逃離的衝動,他用一些談不上體貼的話語阻止了我,具體的措辭實在是記不清了。在英雄谷大橋上的一幕當然不會忘,無奈象徵著兩人當時所有感受的黃金鑰匙已經不在了。
「我知道你不是老肖爾,也不會變成像他那樣。八年前我就知道,現在也這麼相信……尤其是在聽說你這幾年的一些經歷之後。你過得很辛苦。站起來,喬貞。站起來走到我這兒,讓我看看你的模樣。過去,你救了我好幾次,讓我覺得只要有你做決定,就一定沒問題。現在,至少要讓我知道,我真的是在和八年前認識的那個人說話。」
「你回來做什麼?」
「你想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你沒有必要知道。」
「為什麼?」
「憑什麼這樣說?」
「你在那裡做雇傭兵?」
「你……想讓我重複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