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整件事的過程。當然,除了你和馬迪亞斯·肖爾,誰也不會知道了。馬迪亞斯給議會提供的顯然是經過考慮的答案,沒人指望對你的審判能完全基於事情的真偽來進行。所有人需要的只是一個合適,不容易引起爭端的處理方式。」
無論如何,海蘭已經把準備好的話全部說出口了。在這並不算漫長的又一次沉默中,他突然意識到也許以後真的不再有到這裏來的機會;如果說潘索尼亞對他有過什麼正面的啟發,那就是一旦確認目標的正確,為它努力之時就要不留餘地。他明白經過剛才的對話,他此刻在喬貞眼裡應當不再是大主教候選人,而是一個為著凡俗的感情以及理由而心神不寧的勸說者。那些因為廣場演講而激動萬分的民眾看不見他。教會中捧著他的著作每日研讀的人看不見他。數十年來,所有見證他犯錯誤的人此刻看不見他,而其中的一些人已經進入了沉眠。
「你現在沒必要這樣和我敵對。你在等待議會的一次審判,到時候也許會有為自己辯護的機會,也許沒有。選擇了自首,就說明你不希望進一步擴大事態。如果我對議會說,你在牢獄里沒有一絲悔罪的意願,並且充滿敵意,他們會怎麼想?還是說這就是你本來的意圖?我問過一些人,看過一些記錄,我知道你的歷史,喬貞。出於他人難以理解的執著,你一次又一次將自己投入困境。這一回,如果所謂的執著是對潘索尼亞和七處的忠誠,那麼實在是太不值得了。八年前,他曾經想要殺了你,那也是鮑西婭選擇流浪的開始……」
和-圖-書「對議會作證,隱瞞死訊確保馬迪亞斯接班,是潘索尼亞預先制定的計劃。他有一些辦法讓你服從這個決定,至於是什麼,相信你能找到合適的說法。如果需要一些工作來配合這說法,我會幫你準備。在這樣的前提下,我也將向議會強調潘索尼亞本人以及七處制度上的錯誤,爭取讓他們放寬對你的處罰。」
「你應該已經見過鮑西婭了。」他讓語氣平靜下來。
喬貞沉默著。海蘭預料會是這樣的反應;他要做的只是繼續說下去,直到清晰傳達自己的意圖。旁敲側擊已經完全沒有意義。
「我給了她許可,但自那之後還沒有和她交談過。你大概認為我希望通過她從你這兒得到什麼。」
海蘭停下了。他等待自己的話完全滲入喬貞的知覺領域。他相信喬貞不會沒有思考過這些推論。無論議會是否打算整改七處,嚴懲一個沒有多少背景的人來消除負面影響,是他們樂意去做的。
「喬貞,我不能強求你接受我的提議,但我必須讓你知道所有應當知道的事。剛才我說過,對於議會,你的背景是一片空白……對我則不是。我認識你的父母。從很久以前就認識了。薩姆和埃斯特,這是他們在離開暴風城后使用的名字。我不知道在你成長的過程中有沒有機會了解,但你父親的真名是康華爾,母親則是雪爾薇亞。他們都曾經是潘索尼亞的受害者。我猜測,這一點並不能讓你對他們兩人產生多少同情……」
運河監獄等待著日落。它焦急地等待著,直到石牆內那些微弱的光亮和它們刺探而來的秘密一和圖書同溺斃在黑暗中。
也許沒有做保留的必要了。
「行。不談論她沒問題,但我還有別的很多事情要提醒你。在建立七處之前,潘索尼亞的行事方式就已經確定了,遠在你加入七處之前,他就一直在製造他人的災難。你有對弱者的同情心,他沒有。一切示弱的行為,反而只能喚起他進一步攫取和破壞的意願。在這樣的情況下,示弱的人只能服從並且承受折磨,或者是逃離。你知道,他的親生兒子就選擇了這條路。但是沒有人能逃得長久,狄恩也不例外。我並不十分清楚事情的過程,但我了解它的開端。狄恩是個善良的人,這在當時的暴風城並不是什麼秘密,他承受不了走上和父親相同道路的重負,甚至為此離開了懷孕的妻子。」
「你想說服我做什麼?」
海蘭覺得很難繼續。他希望喬貞能回應一下,無論什麼內容都行;交流能幫助他控制自己的情緒。喬貞並沒開口。他知道我還沒有把話說完。
「有些人受到迫害之後,會無法控制地將內心生出的恨意傾瀉到無辜的人身上。我不得不說,你的父母就是這樣的人。他們誤以為通過這種方式,就能從潘索尼亞造成的恐懼之中解脫。生在這樣充滿恨意的家庭中,你本來應該會成為完全不同的人,你會蔑視這世界,缺乏同情心……但幸運的是,還有另一個人看著你成長。我堅定地相信,是她讓你成為今天的喬貞。雖然不曾親耳聽到,但是你知道她的名字。她叫希爾貝絲。你所不知道的是,她曾是潘索尼亞的戀人,狄恩的母親。」
說到句末的時
www.hetubook.com.com候,海蘭必須提高聲音,好聽明白音節之中保有著怎樣的情緒。他最初為何來到這監獄,已經不重要了。這些在他心裏禁錮了太多年的事實,似乎也只有在鐵柵欄圍繞的情況下才能說出口。有的人因為潘索尼亞而一輩子活在苦難和困惑的監獄里無法逃離,海蘭知道自己仍然是其中之一,但他相信是自身的過錯築起了監獄的大部分牆磚。
「你在要求我做偽證?」
「當潘索尼亞控制住一個人的生活,就永遠不會放手。想想你愛的人……達莉亞。潘索尼亞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她的控制。為了擺脫他的影響,你們倆曾經共同努力過,但最終沒有成功。你們計劃在湖畔鎮買一座房子,在那兒擺脫七處的一切束縛;現在她是沒辦法以自己的意志做到這件事了,而你似乎也忘記了當初曾有過離開七處的承諾。也許你會因為聽見這些話而怨恨我,這就說明你並不反對這些事實。除了他們倆,你還曾試圖將更多的人從潘索尼亞造成的漩渦中打撈出來,但現在卻在自行往下跳。這是一個讓那些人痛苦的舉動,而使人痛苦實際上並不是你願意做的事。還需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不要裝模作樣。她到這兒來是你放行的。」
「我和她實際上是陌生人,而且她對當前的情況顯然沒有清晰的認識。你想通過她問的事情,不如直接問我,倒還有可能得到一些提示。」
「如果七處保存著過往的體制,那麼他的死就算不上結局。當然,總有一天他的影響力會慢慢消散,我只是希望這個過程能快一些。越快,hetubook.com.com就越能避免更多的人陷入纏繞一輩子的危難。你一直在強調我的目的,我希望你多考慮一下保全自己。你隱瞞國家重要機構領導人的死訊,並且佔用他的權力長達八個月,在這樣的情況下你獨自背負的罪名,至少是欺騙國王。如果有人試圖將七處的干涉和加林王子的死聯繫起來,那麼情況還會嚴重得多。要考慮到對於議會來說,你是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喬貞。你沒有任何可追溯的背景,純粹是潘索尼亞意志的執行者,沒有人能為你求情,更沒有什麼家庭聯繫能減輕可能會遭到的刑罰。他們可以施加任何判決而不顧慮後果。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剛才說過,想想你身邊的人因為七處受了多少苦。現在再想想,你為了幫助和拯救他們,付出過多少努力。而在這一切都將要結束的時候……」
在這些對話的一開始,他試圖隱藏自己的意圖。當看到潘索尼亞墳墓的時候,選址很適宜以及墓中人是否能不受打擾地安眠,並不是他主要考慮的事。當時,控制他的情緒是持久不散的不安。他不覺得自己正看著一塊白的石碑和一片綠的草地。他看見的是前不久才終止噴發的火山,隱藏於海面下的巨礁,淹沒在戰場血泊里的一把砍出缺口的劍。這一小片可以輕易翻起的泥土,如何能容得下他生前造成的所有罪孽。在人生中的某些場合,他的確希望潘索尼亞得到極度痛苦的死亡,並且無人送葬,在斷送呼吸的那一刻就變得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如今他明白,這樣的想法是多麼荒謬可笑;就像虔誠的聖光信徒不需要特定的器具和儀式來喚https://m.hetubook.com.com起對信仰的敬畏,區區一座墓碑也無法消除潘索尼亞在他人心中植入的恐懼。
「潘索尼亞已經死了。你也明白,他絲毫不會關心死後聲名。林德對你的威脅有限,你成為大主教,幾乎已經沒有妨礙。無論你們過去發生過什麼,我不認為你還能從這件事里得到補償。」
「鮑西婭的問題是她和本尼迪塔斯的矛盾。」喬貞打斷了海蘭。「另外,我不想再聽見你談論她,因為這沒有意義,而我們都沒有時間可浪費。」
除此之外,他還感受到了一種不尋常的孤獨。也許用不了多久,他也將成為墓園中矗立的一個標記。比起潘索尼亞,他應該能得到更昂貴的棺木,更精緻的墓碑,更擁擠的人群,佔用更多的泥土。但最終,這些區別是沒有意義的。他還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他將一邊驅使身體加快步伐,一邊等待那一天的到來。等待總是讓人倍感孤單。
海蘭意識到自己稍顯激動。他並不是維持著完全平靜的心到這兒來的。古舊監獄之中的空氣讓他的大腦變得沉重,呼吸道似乎灑滿了粗礪的鐵鏽。他已經違反了足夠多的醫囑,既然這副身體已經沒有辦法進行良好的自我調節,那麼至少必須確保控制心緒的能力。
氣氛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變化。如果沒有鐵柵欄阻礙,海蘭明白自己無法這樣對喬貞挑明。並不是說喬貞會以暴力來表明拒絕的姿態,而是海蘭難以忍受和他共處於一個沒有分隔的空間。此刻他們經歷的沉默,就像一道刺眼得懾人的閃電出現在遠方的黑夜中,而雷聲尚未響起之間的沉默:在不詳和破碎的預期中煎熬著,直到喬貞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