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八十二章 在人跡罕至的小路上(一)

「別這樣說。」他站起來。
「我不想在酒店工作,康華爾。我可是第二國立大學畢業的。更何況,你知不知道那兒有多少整天撒酒瘋的醉鬼?你知道他們有多討厭嗎?」
康華爾開始吻她,撫摸她的臀部。過了一會兒,她拉著他的手進入卧室,給他展示所有他期盼著的事物。
「我記住了。有我在,一切都會沒事的。我愛你,寶貝兒。」
這一整個過程里,妻子都沒有說話,康華爾也不期盼她說什麼。這樣更好。自稱夜裡還有工作,只是一個必需而又沒有實際意義的程序,就像官僚機構的表格里誰也不會去仔細讀,但仍然要打上一個勾的欄位。在二十五年的婚姻之後,妻子絲毫不關心康華爾夜裡出門去做什麼。反過來也是一樣的。
能夠在黑暗中擁有雪爾薇亞,就是康華爾現在唯一的尊嚴。哪怕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錯誤的事。
「以後再也不要像剛才那樣對我說話。這一次我是認真的。」
「這怎麼可能有用?照你這麼說,只要『打聲招呼』,那些搶劫的殺人的一夜之間都會消失了。更何況,我已經辭職了,再也不會回去。我不是那種不要臉的女人。」
「噢,長些良心吧,康華爾。你真的沒聽明白我的意思?那些人整天想著找機會對我動手動腳,我夜裡回家總是提心弔膽的。你真的希望事情變成這樣嗎?」
康華爾跨出家門。黑夜中,一架馬車正好在眼前駛過,掀起一陣冷風。他在門前站了幾秒鐘,等待哆嗦勁兒過去,才把門合上,走下門前的台階,然後緊貼著路邊往北走。他希望自己要去的地方,已經有人在壁爐里生好了火。
當初為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完成那樣一份過分敏感的報告書,康華爾已經沒有印象了。也許是因為既然私人生活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他至少還能在工作中找到一些尊嚴。而現在,對於連黑夜中路過的馬車都會懼怕的他來說,唯一的尊嚴,只延續在他無數次夜裡離家之後走過的這同一條小路上。短暫離開妻子,前往他想去的地方,是他僅存的反抗方式。
「我會想辦法的,雪爾薇亞,我保證。這些你先拿去交了房租,如果還有別的急著要用錢的地方,明天我再過來一趟。」他掏出一些銀幣,放在桌面上,然後輕輕上下撫摸她的雙臂。「別傷心了,我不想看見你這副模樣。」
今天是他妻子的生日。半個小時前,在兩人不發一言的晚餐快要結束的時候,康華爾將一個小首飾盒放在桌子中央。「這是給你的。」他低著頭說。他的妻子伸出左手按住首飾盒,慢慢朝她的方向挪過去。「是胸針,」一聽到盒子打開的聲音,康華爾就站起來說。「我要出去。局裡還有工作。」接下來,他將自己的餐具拿到廚房洗乾淨;五分鐘后,他梳頭,換上新的外套,走向大門。他左手放在門把手上,視線穿過走廊,看著飯廳里的妻子——她托著餐盤站起來,眼神和他有一瞬間的交匯。就在這時候,康華爾轉過頭,打開門,看見了那駕因為融入黑夜而比實際模樣顯得更大的馬車。
當接近那座屋子的時候,康華爾整理衣領,挺直背脊。在屋門前,他直接掏出鑰匙,開了門。這是我的地方。我想進去,就進去。
「因為不順心。」
「又辭hetubook.com•com職了?為什麼?」
「說實話,你讓我很為難。我不知道接下來該給你找什麼樣的工作,而且還未必有機會。」
「你知道我沒這個意思。」
「這也是難免的,無論你做什麼工作……」
「好吧,我是為了不讓你擔心才辭職的,但你竟然就這種態度。你越來越自私了,康華爾。」
「好吧,抱歉。」康華爾坐在桌子旁邊,仰頭看著她。「有什麼麻煩,坐下來慢慢說。」
「我辭職了。」她仍然站著說。
七年之前,如今的獨立情報機構領袖潘索尼亞·肖爾通過一次損失慘重的突襲,剿滅了皇後區最大的黑幫頭目薩爾瓦尼。在這次行動中存在著許多疑點,康華爾作為治安局的調查員對潘索尼亞進行詢問,同時進行了一些私人調查。他最終整理出了一份足夠客觀,但可能引致危險結論的報告書,指出潘索尼亞有利用謀害同僚,以及其他不法手段來贏取榮譽的可能性。不出一周,上級將他調離到別的工作組;那以後的相當一段時間,他幾乎成了一個填補空缺的普通文員。後來他意識到潘索尼亞背後的人應當是科昂公爵,但為時已晚。關於遇害的妄想開始在他大腦里紮根。
「別碰我。」
「我今天沒心情。」
「這已經是今年內的第三次了,為什麼你就不能好好乾一陣子?這對你,對我們倆都有好處。」
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在很短的時間之內,科昂公爵從議會最具民眾知名度的人物,成為了暴風城官階最高的罪人。大量非法私人財產。賄賂法庭操縱判決。甚至雇凶暗害政敵。由於這一系列的指控,他已經遭到軟禁,而他不再居住的豪宅www•hetubook.com.com每天都有一些治安局調查者逗留,尋找罪證。康華爾的確設想過潘索尼亞會隨著當年的主子一同倒下;他隨後了解到,這個國家的一些要人顯然已經無法離開潘索尼亞領導的情報機構。他們正在重新構造它的建立背景,完全撇清和科昂的聯繫,其中最大的傳言是使之更名為軍情七處,給民眾造成它已在暗處服務國家多年的印象。表面上,潘索尼亞和他的手下沒有涉及對科昂的調查,但對於是誰以足夠的證據引發了這一切,議會含糊其辭。康華爾也是少量得以進入科昂的宅邸的調查者之一,這應當是長期停滯的職業生涯中的一點進步,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愉悅和慰藉。越來越惡化的妄想症,使他認為這工作安排恰好說明自己進入了視線。
康華爾知道自己對於遇害產生了妄想。這在他身上間斷出現已經好幾年了,最近變得極為頻繁。至於這其中的原因,他也明白,然而這就像他明白自己失敗婚姻的源頭一樣,唯一的後果只是引發無力感。
康華爾再次試圖撫摸她的臉;她將他的手打開。
「我可以和酒店老闆打聲招呼,讓他多注意一下店裡的秩序。」
「怎麼了?」康華爾說,靠近她。
「噢,是嗎?」女人轉過身,面對著他。「這可真難為你了。有誰非要強迫你扔下二十多年的老婆,來見我這個可憐人?另外,不要一進屋就急著想干那事,真是噁心。我讓你來,是因為我有了煩心事,想和你商量商量,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康華爾輕輕地走到女子背後,把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雪爾薇亞。」他說,隨後一邊左手摸索她的面龐,一邊俯下身嗅聞她的髮和_圖_書絲。當他試圖親吻她脖頸的時候,女人突然把頭扭開,站起來,以不愉快的姿態走到桌子另一面。
康華爾已經講不明白自己僅有的二人家庭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但從挖根究底的角度來說,這一切始於新婚之夜。他們都出生於嚴苛保守的家庭,訂婚之前只在媒人安排下見過兩次面,婚後多年無子的事實讓他倆受盡家人的冷眼;當幾乎所有習慣指責他們的長輩都去世之後,他們發現自己已經永久失去了一些尊嚴和勇氣——曾經讓他們能夠為對方也為自身著想,終止現狀,開始新生活的勇氣。一方面,他們兩人聯繫得越來越緊密,隔著稀少的親友築起了環形的圍牆,拒絕所有影響和操弄。另一方面,兩人之間也越來越疏離。他們成為了一塊木樁上兩枚並排的鐵釘,從一開始經過他人之手而緊鄰在一起,經過二十五年之後,自身的意志已不再重要,並且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和機會分離。
另一架馬車駛過。康華爾又停了一下。這一次不是因為冷風,而是他產生了馬車幾乎是擦身而過,稍微一點偏轉就會撞上自己的錯覺。如果它真的撞上來,那麼很可能不是意外……馬蹄聲已經遠去,他卻無法擺脫這些想象和揣測。類似的事情發生在今天下午,他站在攤販面前給妻子選購胸針;身後的人流之中,有一件堅硬的東西撞上了他的背脊。他立刻轉過身,倉皇地左右張望,雖然明知那應當只是一個莽撞行人的手肘,但他還是難以擺脫一把尖刀刺入自己身體的印象,哪怕完全沒有能夠佐證這印象的血跡和痛楚。而在回家的路上,鄰居那一向十分老實的狼犬,突然對著自己不停吠叫……尖牙外露……似乎和-圖-書就要掙脫它脖頸上久經磨損的項圈。這又讓他腦袋裡纏繞著利用猛獸來謀殺的想象。
一個長發女子坐在屋子中央,背對著他。油燈昏黃的微光像是在努力掙扎著向外伸展,盡量佔據這窄小房屋的每一寸空間,卻始終都無法逃出女子伸手可觸及的地方。
「你自私,而且越來越不關心我。無所謂,索性以後也不要管我了吧。」
「我說過了,別碰我。」
「是你讓我來的,雪爾薇亞。我說過了,今天是我妻子的生日,但你堅持要讓我過來一趟。」
沿街直走十多分鐘后,他拐過一些行人稀少的彎路,進入了一條另一頭已經封死的巷道。薩爾瓦尼死後不久,皇後區的稱呼禁用,該區域內大部分街道的名稱都經過改動,割喉小巷則是其中的殘餘。不祥的名稱並沒有預示著混亂和暴力,實際上它只是一處因為封閉而相當平靜的居住區。年代久遠而殘破的建築混亂地擁擠和堆積著,使得哪怕在白天這裏也相當昏暗;康華爾經過一些流浪漢身邊的時候加快了步子。他早已熟悉得記住了他們的容貌和乞討方式,但還是不由得去聯想某個持著匕首的人正隱藏其中,等待著他轉過身。他深呼吸,努力克服這些試圖剝奪他唯一尊嚴的幻覺。
在雪爾薇亞面前,他對於除去自己的衣物總是心存猶疑。他從來就不是引人注目的男性,而如今五十二歲的他在她面前,實在無法擺脫一種超越性別的身體自卑感。她年齡只有他的一半,而且有著完好保有青春的天賦;至少在他眼裡看來,相比數年前兩人初次相遇的時候,她只有一些可以忽略的局部膚色的改變。當然,這也許是因為他總是無意識地將雪爾薇亞和自己的妻子做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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