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八十三章 在人跡罕至的小路上(二)

他不會單單因為這些指責,覺得身後教堂的白色牆磚太過刺眼。他不會因為紛紛起身離開座位的信徒們那疑慮的目光感到失落。他深信聖光是一個人的自身追求,不應當受到社會地位和周遭環境的操弄。但也正是同樣的思想,多少促成了他的錯誤。一個他自身承認存在的錯誤,哪怕是微小得不產生任何實際影響,就足以讓他考慮自己是否偏離了聖光之道。
希爾貝絲仍然住在這大屋裡。實際上自從嫁過來之後,她幾乎就沒有走出過它的大門。
「進出方便。馬上就要把這幾張畫搬出去,過一會還會有我的同事過來。」
「很難預測。不過,我認為您不必太擔心。畢竟,科昂的三女兒以及她現在的家庭,還有您都洗脫了嫌疑,這就能充分說明我們是在秉公辦事。這是一次非常重要嚴肅的調查,容不得半點差錯,自然也就包括絕不會波及無辜。要是發生這樣的事,那不就等於重複了科昂的罪行嗎?如果希爾貝絲夫人的確是無辜的,自然就沒有什麼好擔心。」
「關於她是否涉案,倒還是小問題。我認為您應該考慮她洗脫嫌疑之後的事了。科昂的家業極有可能會全部沒收,而就我所知,她的名下沒有任何財產。對她來說,未來的日子可能會很艱難……」
「比如希爾貝絲夫人的背景。我們現在只知道,她來自於皇後區,也許是洛丹倫難民,除此之外都很模糊。」
「不。我只是不希望有多餘的損害。」
「很抱歉,我實在補充不了什麼。」海蘭說。「當年,丕平少爺不顧他父親的阻止到皇後區遊玩,結識了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就是我了解的全部。這婚姻對所有人都是意外。」
康華爾會意,顯露出稍顯苦澀的安慰笑容。
這時候,前方突然響起重物跌落地面的聲音。是那大幅油畫的畫框砸在了地面上;隨之而來的是治安局同僚的叫罵。就像面對所有突如其來的刺|激一樣,康華爾嚇了一跳,甚至後退了兩步。在他的妄想里,地板裂開並且陷落了,他會隨著建築廢料一起跌下一樓。他用右手按住心臟,發覺海蘭正看著自己。
「毫無疑問。」
海蘭當然知道科昂一直都有不法行為。科昂太過信任他,往往會圍繞著不法行為之中的合法步驟詢問他的意見。他曾經將科昂的兒子丕平救出火海,這在他的背脊和脖頸上留下了永久的醜陋傷痕,同時也堅定了他的信仰:聖光的救贖是不分對象的。他救出的人可以是丕平,也可以是皇後區里的無名孤兒;受救者本身的品德,並不應當影響聖光的善意得到執行。正是科昂的罪惡,讓海蘭覺得自己有必要忠實於他,讓聖光指正他的道路。現在看來,這一切努力已經失敗了,或者是失去了繼續嘗試下去的機會。
「我盡我所能地去打聽了。目前還沒有明確的處理意見。現在的工作焦點,仍然放在收集科昂公爵的罪證,並且如何據此來定罪。」
謊言。在打算重新思考聖光的同時,我仍然在撒謊。又或者是在拒絕承認一個過去的罪過。
海蘭只能這麼說。七年前,潘索尼亞將希爾貝絲交到他手中,可是他的確不了解這其中存在著怎樣的交換hetubook.com.com。很難想象治安局不知道潘索尼亞和希爾貝絲之間存在著聯繫;既然康華爾不主動提起,海蘭決定也不談這件事。
「不是原來的打算。看來現在教堂不太需要我。」
另一名調查員從左側走來。
海蘭意識到,從結果看來,他和科昂的關係從一開始就只是利益交換。
「那麼,您有什麼看法?」
還不到中午,海蘭走出教堂。一個小時前他開始講道的時候,聽眾有五十個人。過了二十分鐘,只剩下八個人。他原計劃講道結束后協助給流浪漢分發救濟餐,一位助教阻止了他。「這裡有我們就夠了,」助教說,「你今天不如早些回去處理事情。」這個人語氣強硬,讓海蘭有些尷尬,但他最近經歷過糟糕得多的情況。譬如一位曾經關係良好的牧師對他說:「你應當退出教會,海蘭。想想看你的存在,會給信徒們帶來什麼樣的感覺。現在如何讓他們相信,教堂只會庇護那些善良而虔誠的人?」
「多謝關心。」
「如果真的這麼想,你在十年以前就該揭露科昂,那時候這屋裡還沒這麼多該沒收的麻煩玩意。」他回頭朝向拆除油畫的人。「該死的,小心點!你知道這是誰畫的嗎?它至少值五千個金幣。」
一個小時后,他回到科昂的宅邸。大門開著。進了屋,沒有看見管家和侍者——他們絕大部分都離開,甚至不辭而別了。屋子裡很空,華貴的傢具和擺設消失了不少。科昂其中一個出嫁的女兒——另外兩個受到案件波及——叫人搬走一部分,治安局以調查罪證為由沒收了另一部分,也許用不了多久剩和_圖_書餘的一切都會充公。一些窗戶破了,碎玻璃散落在髒得扎眼的地面:遍布泥灰,樹葉,人和野生動物的腳印。屋外,馬廄里的馬已經全部牽走,所有寵物都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些沾著毛髮的項圈。顯然,無論科昂的下場會如何,議會是不打算讓他回到這裏來了。
科昂公爵成為了罪人,海蘭作為長期侍奉于科昂家族的聖職者,其判斷力和道德準則遭到質疑。經過多次審問和調查之後,他基本洗脫了涉及非法活動的嫌疑,但他在教會裡失去了大部分發言權。很多人曾經認為他有成為主教的潛質,同樣的一批人如今認為他應當受到嚴厲的懲罰,甚至並不限於逐出教會。
海蘭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明白對方沒有繼續和他說話的意願,就轉身走開了。片刻后,他站在走廊上的窗前,望著近處的噴泉,稍遠一些的花園,以及更遠處曾經屬於科昂家族的廣大獵場。他想象著,科昂曾經是以怎樣的心情觀賞這一切——視線所及之處都是自己的財富——又是否預料過,它們終有一天會很不體面地從手中消失。
「您一直很關心她。」康華爾說。「我相信,這表示您認同她是無辜的。」
十多年來,海蘭一直寄住在這大屋中的一個小房間。他不會說科昂是他的家人,但也許這屋子就是他的家。現在他的感傷,不是由於富貴的敗落,而是熟悉事物的消失。他已經明白了,正是居住在這裏,讓他多年來對於前往貧民區傳道總是存在著猶豫。他從未預料到,竟會在這麼短的時間里,清晰地看到一個又一個關於信仰的弱點在自己身上浮現。
「抱歉,www•hetubook•com•com我該回去了。要是有進一步的消息,我會儘快通知您的。」
「康華爾先生,關於那件事……」
海蘭來到二樓,見到一名治安局的調查員。他正在指揮幾個人拆下牆上的大幅油畫。
十分鐘前,他剛從希爾貝絲的房間里出來。自從得以進入這大屋,他已經有很多次試圖和她通過紙筆交談。一開始他心懷恐慌,因為這是在接近潘索尼亞過去的女人。她謹慎的友善也難以讓他態度鬆弛下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持續做這危險的事。
他低著頭走過海蘭身邊,快步離開大宅。
「這是個敏感時期。等這一切結束之後……」
「海蘭神父。」
「調查員先生。」海蘭說。「一定要讓一樓的大門整天開著嗎?」
康華爾曾經審問過海蘭,他的報告書證明海蘭對科昂的主要罪行毫不知情。海蘭認為這位調查員是務實,值得信任的人,這不僅僅因為他幫助自己洗脫了嫌疑。在這整個案件的調查員中,康華爾是年齡最大的,並且表現出與之相應的經驗和心態。多年得不到晉陞,也許正是他擁有不容於科昂的正直,海蘭試著憑自己新近增長的政治常識去考慮。
海蘭長久沒有回答。康華爾意識到自己不應當提起這問題。
「訊息?」
「對我來說,它永遠不會結束了。作為聖職者,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大的教訓。」
「才剛過十二點呢。沒想到您這麼早就回來了。」
「不會,他們沒這個膽子,而且周圍有人看著。」調查官轉過身來,看著海蘭。「這些事和你無關吧?還是說管家跑掉了,你就想代替他照顧這地方?把它打扮得漂亮整齊,好迎https://www.hetubook.com.com接科昂回來?」
他只能承認自己的失職。
「宗教辯論什麼的我就不擅長了,我只是希望您可以儘快渡過難關。」
「你們會不會審問她?」
教會裡一直有人認為海蘭的宗教研究太過玄奧,在傳教過程中缺乏實際意義。他們認為聖光鼓勵強硬公正的存在,純粹精神上的傳道並不總是有效。海蘭不得不重新思考這樣的意見。關於科昂罪行的深度和廣度,他得以了解的只是一小部分,主要是禮儀遮掩之下的權謀鬥爭。他認為這些事情是可以通過善行矯正的,而且本身也是政治世界的必然。現在通過治安局的調查員,他知道了更多。科昂曾經有過一些完全不能以合法成分做掩飾的罪行,其中存在著海蘭無法忍受的成分。譬如說,科昂的一大政績是治理皇後區,為此他不惜賄賂法庭,製造偽證,將大量無辜的人送進監獄。又譬如,他曾經將幾名妓|女從皇後區救出,卻又讓她們在內城從事同樣的行當。這些事都是海蘭所不知道的,但他至少目擊過無數懷揣著金幣,坐在大廳里焦急等待科昂的賄賂者;他應當早就從這些事實推斷出來,科昂只是需要一個與其地位相符的聖光象徵物而已。投身於深奧研究,宗教聲望日隆的海蘭就是這個象徵物;與之同時,海蘭過去在教會裡的地位和科昂的庇護也不無關係。
「下午好,康華爾先生。」
「沒法保證,但近期內應當不會。我的上司已經考慮到了她的特殊情況……如果能通過其他方面的調查解決問題,就沒必要為難她了。在這方面,如果您能夠提供更多的訊息,那麼會很有幫助。」
「這樣會把小偷引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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