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過後,海蘭明白此時應當讓科昂獨處,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自從聽到潘索尼亞的名字開始,不安就籠罩著他。他幾乎忘記了,在關於希爾貝絲未來生活的預期中,起到關鍵作用的只能是潘索尼亞。這幾年來,科昂並沒有主動製造和昔日的受保護人之間的矛盾,但這不表示他不會對意外情況作出反應。
「孩子一生下來,就會交給潘索尼亞。」科昂說。
經過幾個月的努力,海蘭覺得自己稱得上是希爾貝絲的朋友了。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彆扭的詞彙。作為聖職者,通常總是期許著從宗教方面來和對方深層交流,所謂的朋友則太過世俗。但是自從他幾乎成了希爾貝絲和外界的唯一穩定聯繫,這稱呼反而顯得過於美好。起初,他推薦許多書籍給她消磨時間,然而這需要太多的言辭交流,對她來說不方便,後來他就常常和她下象棋。希爾貝絲的棋藝進步很快;作為一個習慣於程式和傳統的人,海蘭太過依賴書上學過的寥寥數種作戰方式,漸漸地力不從心起來。
幾天以後,僕從們帶著生完孩子的希爾貝絲回到了大宅。腹部的驟然平坦讓她更顯虛弱。海蘭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嬰兒不在她身邊。這就好像懷孕經歷的一切痛苦和負擔從未發生。這就好像她從來就沒有成為母親。
「不需要原因。一切已經聯繫好了。」
聖光啊。
在那段日子里,海蘭發現自己頭一次這麼關心世俗生活。他知道一種正確的事物在引導自己的靈魂,而這種事物是不需要去翻閱古籍,引證經典來確認的。在他眼裡,真正的至福是聖光賜福,它代表著對自身苦難的容忍和寬恕,對道德的不斷拷問,對公正的無止盡追求;但對於希爾貝絲,他只希望她擁有俗世的幸福——多一些自然的笑容。
在希爾貝絲分娩前不久,海蘭找到科昂,打算談論孩子出生后的撫養和教育。這時候他才知道那些早就決定的事。
為了保密,科昂臨時租下了城區里的一座房子,讓希爾貝絲搬進去,再雇傭醫生前去接生。這hetubook.com.com一次科昂沒有徵詢海蘭的意見,沒有讓他插手。在那一天,海蘭十分焦慮,甚至在好幾年內第一次向教堂告假。他無法預測會發生什麼事。僅僅交出嬰兒,比起其他可能的變化也許算不了什麼。
海蘭的身體僵住了。他的大腦知道什麼事在發生,但就像所有很少涉及意外情況的人一樣,他有一瞬間不知如何動彈。隨後,他看見科昂抬起左手,試圖按住希爾貝絲的肩膀,把她翻過來。作為一個年過半百且並不算強壯的人,科昂遭到了抵抗;希爾貝絲的手捶打在他的脖子側面,又想順勢推開他。這時候海蘭衝上去,向來遠離暴力的他使用了最不經考慮的方式,用肩膀和上臂撞擊。
眼前的一切變得含糊不清。路面上灰白的石子,狂風刮落的腐敗樹皮,因看不見的腳印而折斷的枯草,他對著這些東西,以及自己說。聖光啊。
她是的確很喜歡下象棋。她放下了決定終局的一枚棋子,做出「將軍」的口型,然後對海蘭露出得勝的微笑。伴隨著口型,她的喉嚨會發出微弱的殘缺音節,像是將軍這個單詞生了銹,又浸泡在海水裡。勝利的喜悅讓她忍不住發聲慶祝,哪怕這樣會暴露她最痛苦的傷痕。海蘭能看見希爾貝絲的聲音,這無論在皇後區還是大教堂都能慰藉他人的聲音,始終掙扎著不讓自我消失。在這種時候,海蘭只要有時間,就會表示再來一局。她的聲音讓他難受,但他不能迴避。
後來一個悶熱的下午,科昂回到宅邸,面色陰沉地宣布不見任何人,然後進入書房,晚餐時間才出來。自從丕平去世后,有機會和科昂共同用餐的人只剩下海蘭。當時在餐桌上,海蘭就明白情況不對勁。
「我早上在教堂,所以不大清楚,科昂大人。」
海蘭回過頭,看見先前的侍女擔憂而驚恐地看著他。照顧希爾貝絲夫人,他對侍女說——用自己也沒聽清的破碎音調——然後逃出了這房間。他繼續逃離,逃下樓梯,逃出這牢獄的大門……是否終於在門https://www.hetubook.com.com外不遠處的小徑上停下,他已經不記得了。
「名字叫狄恩·肖爾。」停頓了一會兒,他又說。
海蘭當然明白。希爾貝絲是丕平的遺孀,她和潘索尼亞·肖爾沒有任何聯繫。他的確沒有和希爾貝絲談論過這方面的事,不應當替她做決定;他從日常生活中察覺到,希爾貝絲早就知道了事情的走向。
從那一天開始,科昂的政治生涯開始走下坡路,而海蘭意識到了自己到底是充滿著怎樣可笑的妄想。長久以來,他自行定義希爾貝絲應該得到的幸福,希望它能就這樣憑空實現,並且因此來擺脫自己的罪過。然而,他曾經是科昂的幫凶;無論有多少關於信仰的思索,多少美好的期望,都不會改變這一點。當重新證明自己的機會,以一種非常緊迫的方式出現,他卻又如此無力。
海蘭記得,希爾貝絲和丕平的婚禮只持續了不到二十分鐘。那是在丕平的房間里。病重的新郎躺在床上,希爾貝絲坐在旁邊,握著他的手。海蘭作為主持者,念誦了一段禱文,宣布兩人結為夫妻。交換戒指。她吻了他。兩人嘴唇分開之後不到十秒鐘,一直在房間門口沉默著的科昂揮動手臂,命令僕人把新娘帶出去。丕平需要二十四小時的專業看護,不需要一個自身還處於創痛中的虛弱妻子。
一種刺痛從海蘭劇烈起伏的胸部朝雙臂擴散。他產生了擁抱她的衝動……撫平她凌亂的頭髮,告訴她沒事了。但他沒有資格這樣做。剛才,當看見希爾貝絲自己的反抗動作之後,他才終於出手解救她。哪怕是現在,回想自己竟然對科昂動了手,海蘭仍然有一種使大腦眩暈的不真實感。
「一整天都是?」
科昂從床的另一面翻下去,頭部磕在柜子角。他用手捂著同時滲出血和汗的額頭,喘著氣站起來,看了海蘭一眼。他的眼神憤怒且困惑,但並沒有仇恨,就像他也在思索自己剛才做了什麼。這讓人難受的沉默經過了三秒鐘,科昂拾起地上的一件外套,從海蘭的身邊擠出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門。海蘭能聽見侍女試圖跟上他,結果遭到怒罵驅趕。
這以後的幾年,可以說過得很平靜。重大的事情了結之後,無論是出於失落還是疲勞,人們會更願意去適應生活。科昂逐漸習慣了對希爾貝絲不管不問,只要不是外出,她的生活就由海蘭負責安排。希爾貝絲曾經在皇後區獨自生活,也曾打算靠自己養大孩子,因此身體大致恢復健康之後,她對過於全面的照顧開始厭煩。她開始做家務,洗晾自己的衣物,下廚,照顧花草,當然前提是不要讓科昂發現。僕人們漸漸習慣了她的越權。有時候得知科昂回來了,僕人會立刻通知在花園裡澆水的希爾貝絲,讓她趕緊回到房裡去躺著,裝作一整天都沒有挪動過。海蘭的心理負擔得以減輕;他希望她能真正地渡過難關。時間長了,海蘭發現科昂開始對希爾貝絲的行為睜眼閉眼,便有了更多的理由想象一個平穩的未來。
「臭婊子,我養了你這麼久。」科昂對她吼叫。「不要反抗我。沒有人能反抗我。」
房門是緊鎖著的。侍女也有鑰匙,顯然是因為不敢自己去干涉,才把海蘭叫來。海蘭拿出鑰匙,屋裡傳來的聲音讓他緊張得第二次嘗試才將它準確插入鎖孔。
「我必須提醒您,這樣說很不恰當。」
「你知道些什麼?」科昂並沒有提高聲音,也沒有看著海蘭。「竟然繞過我……會見潘索尼亞。他們都忘記了誰才是這個地方的主子。一群陰險小人……」
往後的三個月,兩人一直分住在不同的房間,只有早餐時間能短暫見面。在希爾貝絲遭受意外襲擊之前,海蘭曾經告訴她醫生預測丕平的壽命不足六個月,但實際上那一天來得更早。丕平的葬禮幾乎和婚禮同樣冷清。他的四個姐姐,只有兩個到了場;這主要是因為科昂沒有通知任何人。海蘭終於明白,科昂過去對丕平的過分保護並不是父愛,而是自我保護措施——他不希望註定不會有未來的兒子給自己帶來多餘危害。但是,海蘭還是不懂科昂的父愛是從什麼時候消失的hetubook.com.com。搜索記憶,他明明記得有這些畫面:這位公爵非常有耐心地教導兒子學習騎術;安排盛大的生日會,善待兒子僅有的少數朋友;因為兒子的體弱而愁眉不展。他還記得,自己將丕平救出火場之後,贏得了科昂毫無保留的感激。正是從那時候開始,海蘭決意忠於科昂。也許,丕平實際上從來沒有走出那場大火。他終於化為灰燼,如願以償。
他記得更清楚的,是這對新人緊握著的手;是他們對視的眼神。這是違反雙方意志的事,但他們並沒有生出恨意。他們像是即將沉沒的船舶之中,最後一對還未捲入風浪的陌生人,願意共享僅存的勇氣。海蘭相信在那一刻,丕平終於長大了。他曾幻想著以無望的愛情來反抗父親;如今父親拱手將新娘送給他,單方面的愛情消失了,另一種更成熟的感情生長起來,那就是能看見並且理解他人的苦難。希爾貝絲的目光很平和,海蘭幾乎忍不住想將之誤解為她的確期待這一刻,來讓自己心安。
「發生什麼事了嗎?大人。」
「希爾貝絲在哪兒?」科昂說。
用餐快結束的時候,科昂再次開口。
暫時的,屋子裡只剩下兩個人了。希爾貝絲坐起來,背對著他,左手抓起撕破的衣服殘縷,貼住裸|露的皮膚。他能看見她在發抖;她的呼吸十分急促,並且偶然地帶出了那嘶啞低弱的嗓音。
「你怎麼知道?我不關心她和你『說』了些什麼,海蘭。讓我出錢養大潘索尼亞的孩子?我不會做這種可笑的事。另外我提醒你,沒有人知道她生過一個孩子,明白了嗎?」
「那個女人……你最近太放縱她了。」
「許多人已經知道,」他說。「潘索尼亞·肖爾有了兒子。」
「難以置信。」
海蘭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他考慮是否應該主動接觸一下潘索尼亞,了解對方的近況和意圖。二十分鐘后,經過走廊踉蹌奔跑而來的侍女猛敲他的房門。他出了屋,和神情焦急的侍女簡單對話之後,就朝希爾貝絲的房間奔去。
一直看著窗外的希爾貝絲轉過頭,朝向他。海蘭覺得她看的並非是自己和*圖*書,而是藏在剛才這些話語之中的事物。她的眼神平靜而神秘,超越了她的年齡,像是一個能看清百年內潮汐漲落的預言者。隨後,她在常用的小本子上面寫了一句話,遞出去。海蘭猶豫了一下,接過來看。
打開門之後,海蘭看見科昂把希爾貝絲壓在床上,左手掐住她的喉嚨,右手抓住她抬起來踢打的左腳腳踝。希爾貝絲的裙子左面撕破了,露出腰部和大腿側面的皮膚。
海蘭抬起頭來;希爾貝絲已經再次望著窗外了。對於那幾天之內發生過什麼,海蘭放棄了推測。他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應該滿足於做一個局外人。
葬禮之後,科昂對希爾貝絲的看管鬆懈了一些,讓海蘭能夠開始和她交流。比起過去,希爾貝絲對他生出了明確的戒心。這是理所當然,因為甚至海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他只知道強迫希爾貝絲來到這大宅里,是一件錯誤的事,而他推動了這錯誤的形成。他旁敲側擊地詢問她,是否還有別的親人;根據她的回答,海蘭心想,她至少在這裡能得到穩定的生活。他不和她交流那些已經無法改變的事物,只是盡量幫助她住得舒適,強迫自己忘記事實:鋪著華貴地毯的監獄仍然是監獄。
科昂緊接著低聲說了些什麼,海蘭沒聽清,也沒做回應,因為科昂開始猛往嘴裏塞食物,然後喝了一大口酒。這是他不希望在餐桌上繼續交談的習慣性動作。
「我說難以置信。議會那些混帳……」
「真是個好名字,希爾貝絲夫人。」他說。
——科昂放棄對她的控制。她能和兒子見面。而潘索尼亞·肖爾……
「為什麼?」海蘭說。
「希爾貝絲夫人需要她的孩子。」
我給他取的名字。
對潘索尼亞的些微了解,不足以海蘭做出預測。但是至少,他用了她取的名字。這是一個好跡象。
「在她的房間里。」海蘭回答。
一段時間后,潘索尼亞·肖爾得到一個兒子的消息傳了出來。沒有任何人提到母親是誰;大部分人都相信是領養而來的。海蘭覺得該是時候和希爾貝絲談論這件事了,就來到她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