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恐慌,出現於數十年前在病床上醒來的那個下午。他睜開眼睛,完全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這裏,大腦內部環繞著一陣不斷反覆膨脹收縮的痛楚。身邊有一位護士,在他來得及問話之前就出了門。不久之後,一串腳步聲漸漸接近病房,打斷了他徒勞無功的回憶。他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期待,心想無論來者是誰,對他的回憶過程應當都會有幫助。逐漸走近的人驟然停下,海蘭便聽到了走廊上的話語聲:「是的。海蘭已經醒來了,肖爾大人。」隨後是腳步聲的繼續。那個人將要在他的屋門前出現。
以及潘索尼亞。
海蘭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這天夜裡,馬迪亞斯在祖父的辦公室里留到深夜,研究托尼和埃林交上來的報告。事實證明,只要心甘情願,埃林和喬貞之外的人也能合作得很好。根據調查結果,祈禱會的大部分成員都是地震中損失嚴重的平民,容易輕信是他們的天性。大地震的那一夜,在大教堂石階上發生的嚴重擁擠踩踏事故,是他們用來證明教會信仰敗壞的關鍵例子之一。托尼和埃林正在接近祈禱會的高層,初步結論是他們擁有大部分平民所不及的自我意識和思考能力。在確認他們的據點之後,就可以安排突襲。
依照林德的建議,他找到了一棟適合休養,周圍相當僻靜的房子,讓達莉亞從醫院遷出。在喬貞接受審判的前一天,他去看望她。能給她換一個新環境,他的確心情愉悅,但是在面對著她的熟悉沉默中,他回想起來hetubook.com.com
這最初不是自己的主意。
與此相關的,有一件他認為應當沒有任何人知道的事。他曾經好幾次藉助外出執行任務的機會,和閃金鎮的一個女孩見面。在她面前,他的名字是卡爾,一個正在嘗試融入社會,選擇前途的學生。自從祖父病危,他就斷了和她的聯繫,因為他知道要不了多久,自己的面容會讓更多的人知曉。
看這雙手。它們無力得就像是從提線木偶身上拉扯下來的。淡紫色的血管在皺縮的皮膚下蜿蜒。骨節在右手背上的食指和無名指之間劃分出清晰的三角地帶,其中生長著一個不比指甲蓋大的小瘤子,會隨著手指的伸縮而略微前後移動。多少年來,這雙手接觸得最多,最親近的事物是書頁,但近來海蘭讀書的時候,開始盡量不讓雙手長時間接近紙張。他常常用左手托著書脊,右手的手指在紙頁邊緣輕輕一抹,在翻過新的一頁之後就立刻移開。他認為書籍有著比人旺盛得多的生命力,不應當讓自己日漸枯朽的手指污染它。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那些明晰的黑色字體會在接近他手指的時候,顫抖著想要離開紙頁。
在祖父去世,喬貞入獄之後,馬迪亞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謹慎是缺乏意義的。手下人並沒有因為他探望母親,而覺得他缺少領導者的素質。近來,雖然七處的職能受到極大限制,但並沒有出現管理上的混亂。沒有什麼事情背著馬迪亞斯發生;在說服埃林聽命于托尼之後,馬迪亞斯意識到七處領導人的更替在非常平靜的和*圖*書情況下完成了。
馬迪亞斯等待著敲門聲。他等待著熟悉的聲音喚出他的名字。兩者都沒有等來。靜止的時間,假若能計算的話,並不長久。雖然最終什麼都沒有聽見,馬迪亞斯並不失望。十分鐘后,他完成了對調查報告的分析,熄滅油燈,走出房間。
長久以來就是如此,所有關於照顧她的事。在過去,只要馬迪亞斯不主動詢問,林德就只會對喬貞透露達莉亞的病況。治療計劃無需得到馬迪亞斯的認同。所有看望的時間都由喬貞安排。這樣的情況持續超過一年後,馬迪亞斯才感覺到不滿。這不滿除了對自己外,不針對任何個人。祖父還在世的時候,馬迪亞斯對自行探望母親存在顧慮。既然祖父明顯信任喬貞,所以只要順著喬貞的安排,那麼應當就不會有問題。另外,作為七處下一任繼承人的壓力,使得他不得不限制自己的行為。祖父是一個不展現絲毫弱點的控制者,那麼他也必須如此。
接下來,按七處的行為習慣,就是等待符合預期的結局的到來,並且為應付突發|情況做好準備。
在漫長的傳道生涯中,有太多人都將海蘭視為他們的拯救者。海蘭很多次都想對這些人說,不要將我理想化,不要把我看作神化的人,卻始終無法做到。對大部分人來說,找到一個值得崇拜的虛幻人物,就是他們接近信仰的極限了。讓他們知道自己的神學偶像其實要受到更多的世俗限制,並沒有什麼好處。曾經對海蘭直接施加限制的人,正包括過去的科昂,今天的漢密爾頓。
和-圖-書
馬迪亞斯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但他卻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完成。
如果時間要讓這雙手變得無力,那就由它去,畢竟它們從來就不具有值得他依賴的力量。而語言表達力就有所不同了。大腦選擇字元的組合方式,隨後將之轉化成空氣振動的一整套系統,幾乎是海蘭全部個人精神的載體。人們因為他的話語聲而沉默,領悟,聚攏,追逐。他可以無力寫作,卻不能失去精確表達自我的聲音。
埃林說:就像你的父親一樣……
也許未來某一天,七處將不再是散播恐懼和猜疑的代名詞,哪怕必然會伴隨著影響力的減弱。有時候馬迪亞斯會想,也許這正是喬貞的預期。
在這短暫的時間里,海蘭回想起了一切。康華爾打算帶走希爾貝絲,他上前阻止,遭到襲擊。時間實在是太短了,他來不及自問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也來不及為自己的愚蠢輕信而心情低落;他完全讓恐慌所籠罩,就像跪在一小塊裸|露的黑色岩石上,眼睜睜看著火山爆發的岩漿從所有方向包圍而來。最讓他害怕的,並非不知希爾貝絲的情況,而是他會從潘索尼亞那兒聽到關於她的消息。
在喬貞接受審判的前一天深夜,無法入眠的海蘭再次聽到了當時的腳步聲。只是這一次,它並非從遠處朝他的房門接近。海蘭能感覺到那個人出現在門前,試圖說些什麼,卻沉默著漸漸遠離,消失在他所歸屬的黑暗中。
除了母親的康復情況之外,另一件馬迪亞斯已經做出了全部努力,卻仍然無法hetubook.com.com預測結果的事情,是議會對喬貞的審判。埃林對馬迪亞斯提醒過值得注意的一點:海蘭從來沒有表現出和他見面的意願。海蘭要和七處對抗,卻偏偏忽略了七處現在的實際領導人。埃林認為這是因為海蘭希望避免意外因素,馬迪亞斯不這麼想。實際上,他也不想和海蘭見面。出於不可知的原因,海蘭希望保全喬貞。海蘭和他不得不鬥爭,但是也許他們並不是敵人。鬥爭的結局,將由議會決定。
和喬貞的對話,讓他意識到自己這方面能力的衰退。他至少說錯了一句話,犯的是他一生都在盡量避免的錯誤:並不了解實際情況,卻妄下判斷。他對喬貞說,康華爾和雪爾薇亞是一對心懷惡念的失職監護人。實際上他從來沒有機會見到雪爾薇亞。她對海蘭來說,是一個僅僅存在於第三者口述,以及零碎檔案中的影子。他急於說服喬貞多考慮一些希爾貝絲的遭遇,以此放棄對七處的維護,這種急迫使得他一時忘記事實,從勸服者變成了鼓吹者。
但是當前的他無法預期事物的結局是什麼。
假若能夠有多出一周的時間,馬迪亞斯心想。
「海蘭主教,有一件事我必須提醒您。」前天早上,漢密爾頓對他說。「國王不樂意見到當前的僵局。您和您的同僚,都應當注意不要讓宗教爭端優先於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在鮑西婭·維斯蘭佐作為逃兵接受國家軍事部門處理之前,你們就軟禁了她,並且私自允許她前往關押國家要犯的監獄,在我看來這就是教會行為失當的例子。請別忘記,您所屬的教會全稱是暴和圖書風王國聖光教會。為了大局,至少在新一任大主教誕生之前,議會將盡量在各方面滿足教會的需求。請不要將這臨時的處理方式,視作理所當然的特權。也許您應該學習一下林德主教。他和存在問題的七處聯繫太緊密,這一點確實讓人擔憂,但他從來沒有做過什麼超出本職的事。他只是兢兢業業地傳道,做醫學研究。作為暴風王國的大主教,首要考慮的應當是國家穩定,然後才是信仰追求。希望這樣的坦白,不會讓您認為我是缺乏宗教素養的人。」
這時候,他突然抬起頭來。他感覺到一個人站在屋門外。沒有沿著螺旋樓梯拾級而上的腳步聲;那個人已經站在那兒了。馬迪亞斯意識到,也許那就是使得他和海蘭開始鬥爭的人。他感受到一段驟然靜止的時間;這一刻,這七處頂層房間之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這句錯誤的話會如何影響喬貞最後的決定,海蘭沒法預測。他只知道,喬貞本人的決定也許並不重要。明天,議會設立的秘密法庭會對喬貞進行審判。這實際上只是單方面的儀式。不會有辯護律師,不會有證人,由漢密爾頓主導的審判者們會給喬貞提供自我陳詞的機會,以此來衡量最後的裁決。假若議會已經決定嚴懲喬貞,保全七處,那麼喬貞按照海蘭的要求進行抗辯,很可能是反效果。但是,如果喬貞本人不反抗,海蘭就連為他說情也做不到了。漢密爾頓先前已經以微妙的方式詢問海蘭,為什麼不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大主教競選事務之上。那些擁有權力的人可以輕易越過宗教影響力的防線來懷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