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九十三章 他們走過低地,後來又返回高地(六)

鮑西婭希望海蘭能成為大主教,哪怕自從遭受襲擊之後,她對他產生了一些懷疑。她聽侍女說,許多信徒聚集到大教堂廣場上,為他們心目中的正確人選祈禱,而海蘭的支持者至少佔七成。從人生經歷來看,沒有人比他更適宜成為宗教偶像。年輕時就贏得廣泛聲譽,后因為贊助者的犯罪行為而遭到波及,降格為初階教士。輾轉於前線和貧困地區傳教,重新贏得尊重,卻因病放棄大主教競選。隱居多年,在國家最需要穩固信仰的時候出現。對於鮑西婭來說,需要的理由只有一條:海蘭曾是本尼迪塔斯的導師。不過如果林德當選,她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尼赫里已經主動退出,這一點就足以讓她放心了。
「……傻瓜。土包子。」
還是不要繼續想了。再這樣下去,肯定一整夜都沒法睡著。她希望在接受遺物的時候能夠精神飽滿。擦乾淨身子,穿上睡衣后,侍女像往常一樣把她帶往卧室。
笨拙的表達。再怎麼說,那也是遺物。不過鮑西婭不會誤解她的意思。
「巴薩利奧。」
「大概吧。我希望是。」她說。
「鮑西婭,你這……」他低頭看看她的睡衣,再看著她的臉。「……穿的什麼?這個我喜歡。我們可以帶著它上路。」
侍女打開卧室門,說了聲晚安,留在屋外。鮑西婭進了屋,正要關上門,突然意識到:要是在往常,門外應該正站著一名衛兵。她立刻轉過身,途中一隻手從後方進入她的左側視線,先hetubook.com•com她一步把門關上了。另一隻手從後面捂住了她的嘴。
決定下一任大主教的實際過程已經開始了。十二名高等聖職者在臨時封閉的大教堂中進行討論,原則上必須最終達成共識,並且一一在大主教任命書上簽字。出結果之前,任何人不得離開大教堂,或者對外界透露消息。候選人則禁止一切公眾活動,出於防止節外生枝的考慮,他們通常也會暫時自我靜閉。除了討論本身往往繁瑣而激烈之外,統一意見之後還需要起草長達萬字的任命書——字句斟酌又會引起爭議——所以這總是一個漫長,消磨外界耐性的過程。鮑西婭記得有過持續半個月的例子。不過這次國王定下了十天以內舉行新任大主教加冕典禮的期限,那麼應當討論不會超過五天。這是第一天的夜晚,鮑西婭可以想象聖職者們身心俱疲地回到卧室,仍然對爭論中的某個觀點憤恨不已。
「那您是不是快要離開這兒了?」
他沒有立刻回答。片刻之後,他緊緊地抱住她。
拿到遺物之後會如何,鮑西婭從沒有迴避考慮這個問題。既然沒辦法準確推測,那倒不如只是期待著將它拿到手的那一刻。如果不考慮外在因素,她的確有自己的打算。
「噢。那請好好休息。」
軟禁期間通常都是無所事事的,這使得她厭倦了時間的緩慢流動。除了和真實祈禱會對峙之外,她覺得自己沒有做過任何影響外界的事情:探望大主和圖書教的墳墓完全是個人行為,而和喬貞的見面缺乏實際意義。但是在一切事物突然臨近終局的時候,她又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快得她幾乎顯得像這棟房子一樣遲鈍。
今天夜裡,她花掉了過往的兩倍時間來洗澡。侍女沒有催促她。明天就是接受遺物的日子了,她有理由做一些準備。
「你說過會和我一起走的。」他說。「知不知道這花了我多大功夫?」
她每天都會花一些時間想象遺物中有什麼。她做過了好幾個相關的夢。既然只有她能看,那麼內容物就應當是她個人才能理解的。實際上她十分確定,其中應該有和自己親生父母相關的東西,比如信件。本尼迪塔斯暗示過類似的事。他曾說,會在她真正成熟的那一天,把一些有利於引導人生道路的重要東西交給她。隨後她入獄,叛教,顯然談不上成熟,也就沒能在離開暴風城之前拿到這些東西。而現在……
「謝謝你。」
鮑西婭站起來。溫熱的水珠從發梢,指尖和小腿滴落回浴盆里。她低下頭,右手輕放在小腹上。在肚臍右側,有一道兩寸長的傷疤。它並非她身上最顯眼的傷痕,卻是讓她印象最深的一處。看著其拉蟲的鉤爪刺進身體,和讓劍刃砍中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人造的武器終究是排斥生命的,雖然鋒利,但是卻阻隔了來自於敵手的部分惡意;而且使用類似的武器拼殺,等於是認同了經過歷史積淀的鬥爭規則。受到其拉蟲的襲擊是另一回事。將身和*圖*書體當作武器的攻擊更野蠻無情,完全遠離所謂的戰爭道德。它不僅撕裂肉體,同時還會將受害者降格到和其拉蟲同等的程度,彷彿主掌著這場拼殺的人類精神並不存在,剩下的只有獵食與反獵食。鮑西婭嘆了一口氣,並非因為看見傷痕而消沉;實際上她心裏十分感激和欣慰。能夠作為那些戰鬥之後的生還者,拿到教父留給自己的遺物,這不僅是她的幸運,也是她應當負擔的責任。
他的聲音並沒有顯露出特別的責怪。但是,聽聞大主教病重之後的內心掙扎,在心中反覆給信件措辭的折磨,以及對於信封能夠達到目的地的消沉期望,對此刻的鮑西婭來說突然失去了回憶的價值。她腦海中只有對他做出承諾的那個夜晚。無論什麼原因,她破壞了承諾;而來到暴風城之後陷入本來和她無關的爭端,整日在這屋子裡浪費時間,這樣的認識進一步加重了她的懊悔。在心底她仍然明白,回到暴風城並非毫無意義,只是至少在這一刻,這看上去就是最愚蠢的決定:拋棄必須維持的重要事物,去尋找自己未必真正需要的東西。「對不起。」她這樣說,然後吻他。這個吻沒法不急切;在兩人的唇分開之後,她擔憂地注視著他,害怕他會將這個吻看作缺乏誠意的道歉。
「沒什麼。」遮在嘴上的手自行移開了,讓鮑西婭說話。「我太累了,不小心撞了一下門。」
——她對尼赫里那天所說的這甚至談不上練習很在意。關鍵是和_圖_書她沒法確認這句話是出於面子,還是在闡述事實。一個男人主動提出要和女劍士比試,隨後又嫌對方水準不足,這要放在希利蘇斯可是自毀名望的白痴作為。今天尼赫里並沒有來見她,這很好,因為假若他在她拿到遺物的前一天出現,必然不會是什麼好事。
鮑西婭聽見侍女的腳步漸漸遠離,隨後轉過身,把雙手放在他的肩上,輕輕地推著他往前走,來到月光能照亮的地方。她看見了一直希望自己能夠靜下心去回憶的面容。由於光線黯淡,他的某些面部線條變得模糊,另一些則顯得更銳利;不過無論是它們還是它們之間的陰影,都沒有鮑西婭不熟悉的成分。她開口了。意外的激動,以及防止外人聽見的警覺,讓她的聲音顯得微弱而破碎。
今天下午,從教堂的傳話人那兒得到這一連串消息之後,鮑西婭抱著微弱的希望,詢問喬貞的情況。對方沒有回答。再追問,他表示這不屬於他能知道的事。鮑西婭相信這說法。自從見面之後,她不滿於他的冷淡,卻又十分掛心他的現狀。這恰恰是因為她明白自己對喬貞來說,已經成了局外人。等大主教競選結束以後,找海蘭問問情況吧。
「希望您明天能得到好消息。」在走廊上,侍女說。
「鮑西婭小姐,您沒事吧?」門外的侍女說。
鮑西婭經歷了半秒鐘的驚慌;當背後的人右手使力,將她拉近的時候,她聽見了他的呼吸聲。生命的氣流隱蔽在黑暗中,反而變得更有活力,帶著自信和圖書輕輕地貼附在她的後頸上。這呼吸聲中沒有一絲威脅。在這一刻,她就知道身後的人是誰了。遮在嘴上的右手——它的氣味,手指頭的力度,指丘上的厚繭——都是她如此熟悉的。指縫間有風沙的味道。她抬起右手,擱在那隻手腕上,身體微微朝後傾,使得背脊貼住他的胸膛。他的心臟有力而均衡地跳動著,一如過往兩人赤身相擁,或者背靠背面對敵人的時候。屋內的黑暗包裹了她,但她只要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了一次一次踏在黃沙上的腳步,帳篷頂上久違的雨珠,水晶谷石縫間吹過的風聲。黑暗成了包容溫暖以及色彩的事物。
鮑西婭坐在浴盆里,腦袋後仰,注視著天花板上未完成的壁畫。一名教士和一名貴族互相行禮,漂浮在上方的聖典發出光芒,將兩人環繞。貴族的衣物還沒來得及上色,這讓畫面看上去更像教士在祭拜幽靈。軟禁她的這棟房子,原是為了接待來到暴風城大教堂修行的外地貴族而建造,因為花銷太大,受到民眾質疑,不得不放棄進行了一半的裝修工作。鮑西婭記得,這是本尼迪塔斯成為大主教之後不久發生的事;他親自設計了屋內的部分裝飾,並且因為項目的中止而臉色陰沉。在那之前,鮑西婭還不知道教父有這樣的愛好,彷彿大主教的頭銜伴隨著如何搭配傢具之類的問題一同塞進了他的大腦。現在,這棟房子成了大主教多年前摸索權力限度的遺物,作為遭到遺棄的半成品靜止著,對於外界發生的一切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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