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主教去世之後,身為最後一刻伴隨在病床邊的人,奇林沃思發覺自己得到了從未有過的關注。那些人的問題無外乎大主教是否有最終遺言,又或者當時是否發生了可稱為奇迹的異象。對於這些疑問,奇林沃思一律迴避,並且因此得罪了很多人。他並不在乎。他們就像是市井間的奇聞軼事追隨者,罔顧這整件事的神聖意義。讓奇林沃思痛恨的是,這些人大部分都是聖職者。
「如果這又是什麼讓我透露大主教遺言的那一套,恕我不奉陪。」
奇林沃思醒了過來。他不是通過眼睛所能見到的事物,而是通過觸覺意識到這一點。粘合的眼皮如同難以愈合的傷疤一樣張開,給眼角帶來極不舒適的緊張感。面部貼著冰冷的牆壁——又或是地面——在黑暗中的長久掙扎和昏睡,早已讓他的空間感混亂不堪。稍微挪動身體,腳腕就傳來一陣劇痛;仍然能感覺到腳鐐帶來的痛苦,至少說明他還沒有永久失去身體的一部分。他覺得有老鼠咬過自己,只是沒法確定咬在哪兒。睜開眼之後一分多鍾,他辨出了在黑暗中緊密拼湊的幾何形體:牆壁以及地面交接的部分,以及一個小盤子。一看見它,他的腹部就會產生介於噁心和飢餓之間的反應。他從來就沒弄明白,自己從那盤子里吃到的是什麼。
「那不是我的意思,你一向都知道。」一次集會之後,奇林沃思對牙醫朋友說。「教會正在偏離聖光指引,但大主教仍然是聖光的代言人。他是因為承擔他人的罪才患病。他www.hetubook.com.com
本人是完全無罪的。」
「不,當然不是,不過我們的確需要你提供一些訊息。你的觀點是,大主教染病,是因為負擔了他人的罪孽。我需要你在集會上闡述這個概念,以你作為大主教最後一刻見證人的身份。不必立刻答覆,我知道你在擔憂什麼,奇林沃思。這些講話只是為了堅定我們的信仰,並不會傳出去,因為大家都知道其中的風險。」
朋友這麼說話,像是在暗示他仍然看重在當今教會中的職位。這不再能代表聖光的教會。奇林沃思必須答應。
他仍然記得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當回憶那些事的時候,他不再有譴責或者憤恨的衝動。在黑暗中彷彿變得無序的時間流動,把他的情感反應揉弄成一團廢紙。
在地下室禁錮生活的第一天,奇林沃思的心境在兩個極端之間搖擺。一方面他為自己的正直和堅定而自豪,另一方面為現實而感到無比恐懼。當時,他還準備堅持計算天數,分辨日夜……直到昏睡以及清醒的邊界變得模糊。有那麼一瞬間,他認為自己經歷了和大主教同樣的事——為他人的罪而承受苦難。這個念頭並不讓他興奮或者自覺神聖,而只是使他的思維以相對平靜的狀態進入空白。
「我從沒聽你說過這些事。」
奇林沃思有一個好朋友。牙醫,已經多年不前往教堂,但奇林沃思明白這並不是因為缺乏信仰,而是和他具有共同的理念:如今的教會已經不再足以代表聖光。他是奇林沃思和*圖*書唯一可以分享苦惱和憤懣的人。
——局外人也罷。三個候選人,沒有一個及得上大主教分毫。奇林沃思不期盼這國家的聖光教會得到一個正直的未來。那天夜晚,僅僅由於害怕地震,沒有一個高等聖職者守在大主教身邊,就已經預示了這點。
「也可以這麼說。我們暫且還沒有很正規的組織制度,只是大家聚一聚,共同探討問題。如何揭露教會中的邪惡勢力,如何樹立這國家真正需要的信仰……我們的目標是推動一些正確的改變。」
這時候,奇林沃思聽見了聲音。他抬起頭。地下室階梯之上的暗門打開了。他起初以為會是牙醫朋友,但是他看見了黃色的光,眼前一陣刺痛。來者帶著油燈。曾經的朋友從來不會往這裏帶進光亮。
「你是指結社一類的東西?」
前兩次集會,人數不到二十人。雖然有些失望,奇林沃思仍然感到激動和寬慰,因為他首次可以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的觀點,而且人們確實會聽——眼神中充滿虔誠和專註。
「那太好了。說實話,我今天的打算就是說服你加入我們。對於這項也許會催生偉大善行的事業,你的幫助是非常關鍵的。我們需要一個見證人。他將代表著權威,以及事實真相。」
「真抱歉,奇林沃思。」他說。「恐怕我沒法真正體會你承受著多大的痛苦。大主教在眼前離去……又正是地震之夜……太令人難過了。我希望能夠幫助你。」
——尼赫里耽於殺戮和權力鬥爭;林德以侮辱靈魂的所謂醫學研究m•hetubook.com.com來冒犯聖光;海蘭常年隱居,絲毫不關心這國家的信仰狀況。大主教因為他們的罪而患上重病,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大主教越是痛苦,他的信念就越純潔。那些愚蠢的主治醫生們,從來沒有足夠虔誠的信仰,又如何能拯救這偉大的人。而這一切我都看見了,以我自己的眼睛!
他們懷疑他隱瞞大主教的最後話語,這是多麼虛偽而可憎的念頭……哪怕它並非完全不實的指控。奇林沃思的確聽見大主教臨死前念出了一位候選人的名字,但他不會將之傳播——那必然會引起他人的多餘猜測。同樣一批人,在大主教活著的時候就已經製造了太多的誤導和混亂。他不能讓這些人得到新的誹謗機會,哪怕這會使得自己成為教會的局外人。
「不。不要試圖污染我。我看透了,你們比教會的人更醜惡……至少他們不會欺騙我。我不幹了。」
他不想死。他也不想祈禱。他沒有足夠的體力和清晰意識來祈求聖光。在這地下狹間里不知囚禁了多少日,他已經成為黑暗和臭氣的一部分。不再是大教堂醫師,本尼迪塔斯的護理,而是從地底浮起的肉和骨的組合。親眼見到大主教咽下最後一口氣,曾經幾乎摧毀了他的信仰;但現在他感受到的痛苦,則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折磨。並不是信仰消失,而是聖光為了自保而遠離他的周身惡疾。
「仔細聽好,奇林沃思。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不要透露出去。扭曲信仰操縱之下的國家機器會非常樂意將你作為目標,尤其是在你已m.hetubook.com.com經惹火其中一些人的情況下。」
「那是你個人的看法,並不一定就是真理。也許你太接近大主教了,看不見他的缺點。始終記住要信仰堅定,奇林沃思。不要讓感情將它蒙蔽。更何況,你知道的真相只是一部分。我有一些朋友,他們已經證明了大主教有過以權謀私的行為……」
「我再也不會見你們了。目前我會保密,但是假若你們做出什麼危害國家的行為……」
「當然,我並不懷疑你。只是事情重大,必須提醒一下。這麼說好了:我和一些合作者,決心把所有享有共同理念的聖光信徒集合起來,並且已經開始這麼做了。」
「是的,我們都信任聖光,這難道稱不上共同信念?你太自大了。你知道部分真相,但你永遠不會是聖光信仰唯一的詮釋者。關於大主教的惡行,我有證人,你可以和他們談談。」
「我在哪可以見到這些人?」
「站住。你不能走出這扇門。」
「因為我覺得到了非告訴你不可的時候。地震,大主教的去世,讓人失望的候選人……這國家的信仰正面臨著最大的危機,同時恰恰也是將它修正的最好時機。真正信仰堅定的人,在這一刻,是必定會站起來的。」
「下面有人嗎?」那個人說。「看來是有。該死的,旁邊那是什麼玩意……我當作沒看見,也沒聞到好了。下面的,如果你還活著,就敲一敲地板……算了,我本來就沒指望你可以自己走上來。」
「我很感興趣。」
「你不幹了?這是什麼意思?」
「我真是愚蠢。這是……邪教的和圖書行為。那些眼睛並不是追求真理的眼睛,只不過是崇拜瘋狂而已。我有我的理智。我寧願把希望寄托在候選人身上。」
「有辦法的。也許在教會中,你是孤軍奮鬥,但這並不表示外界也是相同的情況。」
「幫助我什麼?說這話沒有惡意,但只要你有這份心,我就很感激了。」
「這都是誹謗。荒唐至極……實在不堪入耳。你騙了我。你說這些人和我都有共同的信念……」
「這話是什麼意思?」
奇林沃思說出了他看到,聽到,感受到的一切。當然,除了大主教臨終前說出的話語。他已經開始懷疑,那說不定是自己的幻聽。
「你知道我是值得信任的。」
聽眾的人數一直在增加。五次集會之後,奇林沃思必須隨著好友的安排,到暴風城各處的秘密地點進行演說,且每次都有超過百名的參与者。他看見了希望,看見了值得期盼的未來,只要這些人民都能夠站起來……直到他發覺,自己不再是集會的中心。牙醫,以及他所謂的合作者們,佔用了大部分演說時間。奇林沃思的工作縮減為展示身份,提供一些真實所見,然後就不得不退到後台,讓主持者們分析解說他表達的訊息——或者說是隨意將之扭曲,誤讀。
「我不得不說,你的生活比較封閉。這也難怪,因為你長期以來必須全心全意關注著大主教的身體健康。實際上,在暴風城中,和暴風城之外,都有著和我們理念接近的人存在。如今的教會正走在錯誤的道路上,你深信這一點,而那些看法相似的人可以證明你並不是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