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一百零四章 我是無名之輩,你是誰(六)

「我早說過不是來找你麻煩的,喬貞。剛才的事是我的錯,不該這麼大聲叫你。我該當作沒這回事的。」
安提福斯伸手接過去。「看看……從你這要錢。一切都變了。你以後打算一直留在米奈希爾?」
對方點了點頭。
「幹什麼?」喬貞說。他抬起左手,沒能把木偶師甩開。
「那些年,雖然口頭上狂妄得很,但我們都知道那大多是空話。我是說除了你之外,我們那一夥。現在他們都死了,這樣算起來我倒是混得最成功的了。一個大房間里,上百個小孩子等著我露面……也稱得上出人頭地了吧。我好歹能隨自己的意思活著了,不知道你會怎樣。說一件本來應該對你保密的事吧,喬貞。」
喬貞從衣袋裡掏出幾個錢幣,遞出去。
「你打算在這留多久?」
喬貞胸部劇烈起伏著,但不是因為興奮。女人看著他;那目光充滿著一種柔和,沉靜卻更加致命的絕望。她知道,他不想傷害她。他也是火焰和劍刃之下的受害者。喬貞看著女人頭髮里凝結的血痕,脖頸上方的一塊破皮,乳|房上的泥灰——無論瞧著哪裡,比直視她的眼睛都好不了多少。而他不能閉眼。在表現出恐懼或是受辱的那一刻,那就是對這些同伴的屈服。
他們眼中的世界陷入了僵局。
「這和你無關。」
他們先坐下,然後躺在草地上。在月光下,舍爾莉面部的緋紅化成了一種更神秘,沉默的顏色。這些色澤逐漸布滿她身體各處。
喬貞發覺不該這樣輕易把安提福斯放走。為安全著想,至少也弄明白他住的地方。不過,既然他會繼續演出,那就還有機會。
「他也許已經回去了。我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
「沒有人跟著你?」
「我們不買你的東西。」
他們殺了一個與之糾纏多日的敵人,讓他的女人繼續活著。喬貞坐在離火堆最遠的地方,難以入睡。後來,他看見當時的頭目站起來,對身邊的人說:「那小子還是個童男。我們來幫他一把。」
表演結束后,兩人走出禮堂。舍爾莉顯得很興奮,不過沒引導喬貞和她討論這齣戲的故事。從這一點來看,喬貞認為她肯定注意到自己打了個小盹,只是不打算因此表露不滿。他明白,舍爾莉雖然通常很黏著他,對於有意無意的冷落愛發牢騷,但常常也會害怕將這一點表現得過火。也許今天他的提前赴約,已經讓她有足夠的理由忽略發牢騷的習慣。
至少有一半是善意的謊言。她希望自己擁有的心理狀態。每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喬貞就感到難以忍受的不自在m.hetubook•com•com。這不自在並非喚起他的怒氣,而是讓他急切地想要改變現狀。這就像在那天的舞會上,他必須說服面帶愁容的舍爾莉成為他的舞伴。
戲台上進行著一出童話,但並非完全是充滿糖果和童趣式滑稽的幻想。一位公主因為咒語而倒地死去,在身體完全不動彈之前她的一隻手指向天空,有著綠色透明翅膀的精靈在半空中無望地迴旋。另一個場景里,深紅色的布條成為了吞噬小木屋的火焰,求生者來回疾奔著尋找出路。有的孩子用手掌遮住臉,透過指縫往戲台上看;有的孩子則把頭部靠在身邊的大人肩膀上。
「這是為了讓孩子們不要怕我。」
順著她的聲音,喬貞看見一個穿著黑袍的人正在把一些木箱子搬上載貨馬車。他剛才並沒有真正見到木偶師,現在能幫助判斷的只有掛在箱子外側的木偶部件。舍爾莉拉著喬貞走上去;但是在接近此人的時候,她放慢了腳步。搬箱子的人抬起頭來,看著他們。他戴著一副酷似那些木偶面相的白色面具。
「拿著。就當是我給你們買了船票。」
木偶師鬆開了手,抖抖袖子,把紋身完全遮住。
「只要你老實一點。」
喬貞打算在這一刻,心裏除了她,什麼都不要想。這樣的自我強調反而產生了反效果。
「舍爾莉。」
「一上來就給我說好聽的話,是個好姑娘。聽著,我得回去了……」
「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偶然遇上你的。一位大人物出了錢,吩咐我們收容你。雖然沒見過本人,但我們都很怕他。光是這樣的事,就足夠提醒著我們,有的人天生就註定要發號施令,而我們不管怎麼努力向上爬也是徒勞的。最後那一年,不知怎麼回事,他和我們失去了聯繫。所以有些人就考慮要殺你。雖然到底還是沒那膽子,但我得說,幸好你找到機會逃跑了。和我們繼續混下去……遲早會有很難看的場面。」
「大概再演個四五場。」
「今天真開心。」她說。
「走吧。」他說。「但是如果他不樂意,就別纏著人。」
「我希望你儘快離開。」
「就在那。他還沒走呢。」
「關於那個人,你知道多少?」
九歲那年,他離開家鄉,加入了一夥冒險者——更接近於匪徒。雖然並非是以搶掠為業,但常常接不幹凈的任務,同時得罪了不少人。喬貞跟隨著他們,最初只能幹雜活,後來逐漸通過不光彩的途徑學來了關於戰鬥和求生的知識。現在回想起來,安提福斯說出的秘密不是沒有跡象的:他一直覺得那些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自己太過容忍了。到了十四歲,他明白過不了幾年,自己要麼因為同行者的嫉妒而遇害,要麼成為這小集團新的領導人。這兩條路他都拒絕。他知道,有些事是一定不能做的。他找到一個機會離開了。他本可以把敵人正在逐漸包圍的消息告訴同伴;那些不快的回憶,以及對於安全逃離的考慮阻止了他。他不是真的想引導他們去死;但是他必然不情願和他們一起喪命。
「嗯……剛才的表演真精彩。我想問問……」
「算了,還是走吧。」喬貞對舍爾莉說。
「才不會。」
她停下腳步,看著他。她眼中的擔憂還沒有完全散去。只不過是一點小意外,就引起了她太多的聯想。類似的想象出現得太多,最終會成為腐蝕信任的猜疑。喬貞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
「什麼?」
在隨後的晚餐中,舍爾莉一直顯得有些局促。她希望用笑容和挖掘話題來消除尷尬,卻始終不大成功。喬貞熟悉這樣的她。他明白,其實舍爾莉一直都害怕他的某個方面。把達莉亞救回來后,舍爾莉也不大願意問這件事;她不希望聽到關於他如何殺人的部分。畢竟,她是一個因為漁船上的糾紛就會膽戰心驚的小姑娘。
「這種事不合適。馬戲團也不會隨便允許你進他們做準備的帳篷。」
舍爾莉坐在地上,把頭轉向一邊,用雙手遮住胸部。他能看見她在顫抖,聽見她低弱的哭聲。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喬貞說:「沒什麼事,我以前偶然和他見過。」
「那些木偶真漂亮。我想知道它們是怎麼做成的。」停頓了片刻,她繼續說。「能去木偶師那兒看看嗎?」
他再次聽到舍爾莉的聲音,看見她的眼睛。她顯得很困惑。
舍爾莉看著他;他避開她的眼神,只盯著那副面具。她離開了,途中好幾次回過頭來。
「喬貞。」

喬貞的確儘力拒絕了,哪怕在那樣的集體里,這是非常不明智的行為。他的理由是對那女人沒興趣;在其他人眼裡這自然是站不住腳的。
晚飯過後,喬貞送她回家。他們穿過兩排樹木之間的草地;白天時常會有民兵在這兒操練,到了夜裡,這就成了她喜歡走的捷徑。四周聽不見海浪的聲音。在樹枝之間偶然會傳出細小生物的鳴叫。
舍爾莉看看喬貞,再看看木偶師。她顯然不大願意毫無收穫地離開,但又不敢繼續提出要求。在時候,木偶師突然抓住了喬貞的左手腕。
「天快黑了。去吃飯吧。」
「對不起。我……」
安提和圖書福斯摘下面具。一張近七成嚴重燒傷的臉。
「舍爾莉。」喬貞說。「我有事要和他談談。回禮堂門口去等著我。」
他看著她的眼睛好一會兒,隨後開始吻她。在一開始,這對舍爾莉來說是個意外,但片刻后她就摟住了他的脖子。他們都感覺到這是和過去有所不同的吻。舍爾莉逐漸鼓起勇氣,握住喬貞的手,讓它擱在自己的右邊乳|房上。當喬貞的手探進衣服,碰觸到她皮膚的一瞬間,她身體一抖,幾乎就要後悔這個決定。和達莉亞那場談話的回憶突然浮現在大腦里,讓她放棄了自己的畏懼。喬貞不夠喜歡我。他喜歡你。這是一個她給自己加上的咒語,而破除咒語的辦法也許只有一個。媽媽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已經結婚了,這句話則讓她給自己的選擇賦予了更多的合理性。
他說著,起身走到一邊,背對著她。他透過黑夜中錯亂|交疊的樹葉,遠望樹林外的街道燈光,儘力平抑自己的呼吸。大概一分鐘后,他轉過身對她說:「抱歉。穿好衣服吧,舍爾莉。我們……」
這是一個出乎喬貞意料的要求。也許舍爾莉並非完全忽略他打盹的事;這是她在尋求補償。
「等等。等等,你。還活著。一定是你,喬貞。我知道你沒有死。你竟然在這。」
——那天夜裡
「陪我去問問就行了。我覺得他肯定是好脾氣的人。」
「過去從來沒見過你擺弄這些玩意。」
「什麼?」
後來,他聽到一種熟悉的破裂聲。大量血液開始濺落在他的胸膛上。他最後看了一次女人的眼睛:那些微自我抑制的柔和光芒完全消失了。在這一刻,他成為了所有人的共犯。
「當然。在那樣的群體里,有的事絕對不能表現出來。既然好不容易逃生,我就不想孤獨地死掉。所以我結婚了。她是一個瞎子,不然這親事肯定也不能成。而你……你看起來不錯,不錯。那是你的女人?」
「沒意思。」頭目說完,將劍刃從女屍的脖頸里拔|出|來。他轉過頭去——似乎也在懊悔——
「我是個普通手藝人,靠這個吃飯。是你找上我的,喬貞。我不想惹麻煩。剛才我只是太驚訝了。」
安提福斯戴上面具,再次成為了木偶師。他駕著載貨馬車離開了。米奈希爾的人們看見那用黑袍撐起身體的白色幽靈揮動長鞭,穿過街道。
「有,只有我的老婆。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活,帶著她還有這些玩意,在這兒,那兒做幾場表演。但有些地方我是絕對不會去,也不會經過的。我和以前不一樣了,也不想再和以前的m.hetubook•com.com事扯上任何關係,喬貞。我後悔到這來。我一直都覺得你還活著。幾年了……?五年還是六年?要是再過些日子,我大概就認不出你了。」
「我不擔心會有人找麻煩,喬貞。當年的夥伴全都死了,只剩下你和我。我敢這麼肯定是因為親眼所見。另外四個人已經燒死了,我看見他們的屍體。我本來也應該是其中一具的。那些傢伙把我圍起來,看著我慢慢燒成這樣。如果我要衝出去,他們就拿長槍刺我。後來恰好有軍隊經過,他們才把我拋下。我猜這些事你至少也看見了一部分,然後你逃跑了。我曾經懷疑是你出賣了我們,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實際上,能親眼再看到你……我有那麼一點兒高興。」

「好好乾,別想敷衍。」頭目說。「兩個人都是。」
對方似乎是察覺了舍爾莉的意圖。他利用黑袍子遮住一個木箱的表面,把它推進車廂深處。舍爾莉不知該怎麼開口,因為對方不像是能操控著木偶做出優美舞蹈的藝術家,而更像立在墳地附近的稻草人。她不由得握緊了喬貞的手。
「您就是……木偶師,對吧?」舍爾莉說。
「我也不收學徒。」
「我和他說過了,關於那些木偶你有什麼想問的,下次演出我們來找他。」
「一個朋友。」
「沒人打算弄壞你的東西。」喬貞說。「她就想問問,這些木偶都是怎麼做成的。」
他們按住他,逼迫光身子的女人趴到他身上。無需暴力相威脅,因為女人身上早已遍布瘀青了。
「喬貞。」她說。
「你現在干起這個來了,安提福斯。」喬貞說。
「在遇上你之前,他就吩咐我們做過不少事。每次都是通過他的手下來聯繫……那都是一些很可怕的傢伙。交易起來非常講規矩,當然我們這邊也就不敢偷懶。就這些了。我一點也不想了解你的身世,但看起來你和一些了不得的人扯上了關係。有人在控制你的生活,同時也控制我們的。這樣回想起來,也許最後會遭到襲擊……我不想再說下去,也沒什麼可說的了,喬貞。這讓我感覺很不舒服。我會懷疑你早就知道這些東西……而現在我又給自己惹了禍……不是這麼回事吧?」
舍爾莉拉著喬貞往前走。喬貞完全不記得在附近見過木偶師的馬車;他們明明是直接進入禮堂的。看來舍爾莉早就把情況都弄明白了。
「你在害怕什麼?還有這副面具……」
「不要擔心。我馬上就會過去的。」
木偶師的聲音急促而陰冷,像寒冬中逐漸斷裂的樹枝。他的手因為抓著喬貞的手腕而一同抬起,袖子和圖書朝下褪去;喬貞看見了此人手臂上的紋身。
「他總該有個住的,放這些東西的地方吧。我想去問問,不知道他歡不歡迎客人。」
「不,我第一次聽說。你走吧。」
「離晚飯還有些時間。」他說。「有別的想去的地方嗎?」
「嗯。」
不知不覺間,喬貞走回到大門緊閉的禮堂面前。觀眾已經散光了。舍爾莉抱著自己的一隻手臂,看著他。
「還想讓我說多少次?我現在是一個燒得不成樣的丑鬼,帶著瞎子老婆混口飯吃,這樣過日子我很滿意,不想再碰上倒霉事。演那麼四五場,沒人愛看了我就和她離開。別斷我的活路。」他揮動一下面具。「這玩意能讓人們少來煩我,但也不至於嚇跑他們。」
喬貞關於自己不適合木偶戲表演場所的預期,並沒有完全應驗。觀眾的確大部分是小孩子,不過在後排聚集了不少年輕人,也有少部分總算找到新奇方式來消磨一段時間的中老年。黑布遮住了禮堂的所有窗戶,幾盞精心安排的燭光讓前方的木偶戲台籠罩在明亮,沒有產生太多干擾性陰影的光暈中。木偶師的手掌穿過後方懸挂的布簾,它們輕握木偶的脖頸,或者操縱連接在關節上的長棍;當木偶表現出最生動的姿態,往往也就是這雙手的存在和影響最明確的時候。這並不影響觀眾們的投入,尤其是對孩子們來說。
「你一定是沒看見,他的馬車就停在學校的另一邊。如果不快些的話……」
舍爾莉的表現接近后一類孩子。她抱住喬貞的一邊胳膊,歪過身子靠著他。她幾乎全程都沒有說話,眼睛始終望著戲台上身著多彩服飾的人偶。這就像兩人夜裡站在甲板或是坐在碼頭上,來自他人以及水面的低語聲讓從身邊無限延展的黑暗絲毫不顯陰冷;而在視線的盡頭,那些反射著月光的船帆出現在海平面邊緣。每當這樣的時刻,喬貞會覺得舍爾莉的體溫不僅傳到他的皮膚上,彷彿也柔化了黑暗的稜角,讓它們能安穩地包容遠方的光和熱。木偶劇演到中後段,喬貞產生了一些睡意,視線變得模糊,有那麼兩秒鐘還因為意識中斷而低下頭;這並不是因為戲台上的事物太無聊,而是他感覺到一個適合休息的環境——溫暖而安全。在野外獨自求生的時候,他多少次在寒夜裡無法入睡,彷彿為了取暖而升起的篝火也是潛在的敵人,也許隨時都會噴出一條火舌燒灼他的雙腿。現在,他不得不抬起頭和睡意對抗——畢竟這樣會讓舍爾莉以為他不願意和她在一起,而事實正好相反。
「好吧。」
「它們不賣……」木偶師說。
喬貞,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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