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主教,」僕人說。「您打算到教堂里看看嗎?」
說到這裏,鮑西婭重新抬起眼睛,看著海蘭。當發現海蘭也正望著她的時候,她不由得怔了一下,把剛剛吸進去的小半口氣憋了一會兒。
這並不是事實。我從海蘭主教手裡偷來了這項榮耀——通過盜取重要私人物件,並且以此相威脅的方式。
那是一個只有手掌一般寬大的小本子。黑色封皮遍布溝壑,在特定角度反射著微光。朝不同方向捲起的頁腳,如同經歷了沒有勝者的互相鬥爭。那疲乏且古舊的紙頁氣味,讓人不得不集中精神。海蘭用左手托著本子背部,右手大拇指輕輕劃過上百紙頁粘合而成的略微扎手的側部,彷彿感覺到那些年代久遠的墨汁就此滲進了他的指紋。他沒有將它翻開。
「從回到暴風城開始,你看起來就太沮喪了,孩子。現在事情已經結束,你可以扔下一些多餘的苦惱,而對未來的期待能在這一點上幫助你。最低限度,可以把這當作我對你的謝禮。要知道,你從暴徒的襲擊中救助了我,也完成了本尼迪塔斯的遺願。」
晚飯過後,他帶著一名僕從出門散步,並且罩上一件斗篷,遮住大部分面容。
「海蘭主教。」
我希望這時候,你已經大致瀏覽了那些信件。我無法預知它們會給你帶來怎樣的心情,只希望你不會沮喪,失落,或者失去勇氣。我相信,將近八年沒有見到你,並不會使我對你的印象失效;但我無法估計經歷更長歲月的你,會成為怎樣的人——畢竟,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看見這些文字。
「您說得對。是我考慮不周。」
他轉過身。前面站著一個人。從藉助稀少光源辨明的部分面部特徵看來,他不認識對方。
「是的。我現在……心裏很感激。老實說,在這之前我已經多少預料到了,所以打開盒子以後……」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至少,在看他留給我的那些東西的時候,我沒有先前想象中那麼緊張,或者難受。」
鮑西婭:
明天就是加冕典禮了。他應該平靜地休息。但是讓他完全杜絕回憶去入睡,顯然是不可能的。那麼他決定嘗試著主動這麼做。回 想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就當作是對自己的考驗。他心想,也許自己讚揚鮑西婭的勇氣,並不是偶然,或者單純表達對她的看法。如果這枯瘦的手指只能無力地貼附在黑色本子的封面上,那麼也許明天它也無法舉起無數人注視的大主教冠冕。
屋子裡安靜下來。不只是說話聲的消散。鮑西婭帶走了充滿房間的活力,哪怕她的確情緒消沉。海蘭相信年老病弱的人無論如何提高嗓音,氣質總是靜謐而穩重的。當他演說的時候,這些氣質會讓人聯想到矗立在哨塔上的軍旗;而當他像現在這樣,獨處於無人可交流的房間,那麼它們就更接近於墓志銘上的塵灰。
「實際上有一位僕人陪著我,只是到了家門前,我才獨自往花園走。」
負責接待我的屋主人非常熱情。他們是一對年近五十的夫妻,在村裡屬於生活條件較好的農家。至少,他們養活了八個孩子,這是勤勞和樂觀的證明。為我準備的晚餐非常豐富,包括這戶人家的傳統拿手菜。顯然,他們一向樂於用這道菜為客人接風洗塵,只可惜豬內臟向來不是我能夠消化的食物。我不能拒絕這樣的盛情,所以最後還是把它吃掉了八成,隨後肚子里充滿著……我實在不該用某些詞來描述主人家款待我的東西。明天我會想辦法解釋,為什麼我不能再吃那些食物。晚飯過後,我和這對夫妻以及八個孩子之中的四個在客廳交談了一個小時,首先要試圖回答的仍然是那最單純,也最重要的問題:為什麼我會遠離家鄉,到偏遠地區來傳教。
「把它交還給您……是正確的吧?」
「成為大主教之後,夜裡出門,一定會有教堂衛隊……」
「也許是這樣,但我認為我沒有誤解事情本質,只有措辭不同的問題而已。處死喬貞,目的並不在於懲罰他個人,而是傳遞出任何人都必須對暴風城王國絕對忠誠的訊息。以欺騙作為行事手段的七處,正應該接受這樣的警告。喬貞入獄,是許多人民都知道的一件大事,如今想制止他得到赦免的消息的傳播,顯然不可能。這麼一來,議會的威望會降低,而七處則獲得了更加猖狂的資本。」
海蘭重新翻開書本。沉默片刻之後,尼赫里再次開口。
「我差一點就……辜負了他。我犯了太多錯誤。」
「我們回去吧。」他對僕人說。
「當然,我不是在向你打探遺物的內容。」
「不了。他們大概在忙著布置,現在不應該去打擾。」
「您是否認為這是議會的失職,以及對國家法律的冒犯?這樣一名罪責重大,而且完全沒有悔過表現的國家級犯人,如此輕易地得到了赦免。我暫時還不了解議會和軍情七處之間是否有利益交換,但是……」
在海蘭默讀信件的時候,鮑西婭一直望著旁邊,雙手按在雙腿側面的椅子邊緣,像是要隨時站起來或者往後挪,卻一直下不了決心。她覺得,也許在海蘭放下信紙的那一刻,她的這一番旅程就會真正到達終點。
「教父他為什麼……決定這樣做?我是說,託付給我……」
「我們都會犯錯誤,孩子,而且你還很年輕。看看我,就說今天晚上吧——一個險些造成嚴重後果,而且毫無價值的錯誤。更不用說你帶給我的東西。說實話,我多少有一些害怕再次見到和-圖-書
它,因為它讓我必須去回憶,然後思考自己這麼多年來到底有沒有從過去的錯誤中學到什麼。」
我看見她了,以及她身邊的一個孩子。
我在一個個小村莊里駐留,是為了傳播她的故事。我相信只要傳播得足夠廣,那麼終有一天我會再次得到她的消息。一位曾經有著最美麗的歌喉,但是卻失去了聲音和幾乎全部未來的女信徒,如何在聖光的引領下繼續堅強地生活——這是我九年來打動了最多信徒的故事,但它只是對事實蹩腳而粗暴的虛構。我這樣傳播,是因為我想找到她。
對於擅長雄辯的海蘭來說,這樣的回答太過模糊了。尼赫里看著海蘭,回憶起自己經過他勸服后如何退出競選,又如何為悔罪而掰斷一隻手指。
「我聽治安局的人說,明天的典禮預計會有超過一萬名市民到場。」
「您話說得太重了,尼赫里主教。」
這家主人真是慷慨。我還是不為自己的懷疑而浪費他們的燈油了。
「但臨時法庭是經過國王批准而設立的,擁有同樣神聖的權利。關鍵問題在於,這開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先例。如果每一個有叛國之心的人都通過這件事,發覺自己有得到赦免的可能,那會是多麼可怕的一番景象。更何況,這表示出議會竟然會對七處這樣的惡性機構低頭……」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鮑西婭能從海蘭的眼中看到一些預感。她站起來,走到房門前把它關緊,將手掌貼在門上站立了一會兒,像是在確認說話聲不會外傳,然後回到椅子前坐下。
但是,她的故事也並非完全真實。每次在講述的時候,我將它處理為古老典籍中的傳說,不是我的親眼所見。如果要自我辯護,那麼一句「為了有效地傳播聖光」就已足夠。然而我已經是一個犯人,我的自辯不會有說服力。
一直看著海蘭的鮑西婭把視線往下移。
「說吧,孩子。」
尼赫里沒有回答;他離開了書房;離開了海蘭的住宅。
也許我終究是一個自私而虛偽的人。我遠遠稱不上聖職者。
「我想他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在重病的時候他必須選擇一個值得信任的人,完成心愿。那個人是你。」
「您往下看吧。」
「他?」
「不,今天我肯定沒法睡著。而且在希利蘇斯,我就習慣了這一類事情。」
「海蘭主教。」
也許讓一個簡單的目標佔據心中的重要位置,那麼此人觀察世界的方式就會更直接。這並不表示他會變得愚鈍,而是他有了分辨那些多餘煩擾事物的能力。我相信這就是這幾年內,逐漸在我身上產生的變化。靠著大主教的權力和影響力,我曾經貪婪地追求太多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逐漸化為平原上唯一的一頭野獸,遠稱不上聖光的傳播和培育者。這讓我的生活變得無比複雜,哪怕是在我自認最得志的時候,也充滿無法排遣,無法坦白的恐慌和憂慮。正是必須找到你的這一個單純目標,讓我有機會抹除長久積鬱在雙眼前的泥沙。時間越長,我對於過往的回憶就越清晰:永不知疲勞地治學,努力將你養育成人,所有這些單純的回憶。在你離開暴風城的第四年,我偶然找出了和你父母之間的通信——在這之前,我已經忘記了它們的存放地。在看見它們的一瞬間,巨大的恐慌從心底升起,使我難以呼吸。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又是為了什麼而站立在地面上。那是遠超信仰崩潰,動搖一個人生存根本的危機感。我不能花了一半人生去建立自我,又花餘下的人生去摧毀它。
鮑西婭抬起頭,用掌底抹了抹眼角,然後看著海蘭。
走出十多步,他聽到背後傳來聲音。
「不,沒這回事。這隻是我在計劃之外的一點小興趣。《論鄉村地區傳道儀式的演變》,三十年前一位無名教士的著作,據說他只是自行印刷了二十本,用來贈予朋友。一周以前我才從舊書商的捐贈中發現這一冊,正在嘗試給它加註。」
「您指的是?」
在他開口問話之前,對方舉起了手;他不知道這個動作是為了什麼,但還是用手遮住了面部。一件堅硬的東西打在手臂上,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疼痛尚不明顯,他作為一個僅僅是受到驚嚇的老人跌倒在地。那個人再次舉起手,在這一刻海蘭不知是該呼救,還是躲避。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只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脆弱。
海蘭此刻的聲音,尼赫里從沒聽過。並不如在集會演講時響亮,但卻擁有同樣鎮定,且更加緊迫的力量。他停下了,沒有轉過身。
「海蘭主教?」
總不該說「無比盛大」或者「令人難忘」吧?鮑西婭發覺光是預祝順利,也太過平淡了,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來補充。海蘭察覺了這一點。「去吧,孩子。晚安。」他說,讓鮑西婭可以在離開房間的時候再減少一些負擔。
「海蘭主教,我……」
「請問,在成為大主教之後,您是否會繼續堅持對七處那些妨害國家安全行為的鬥爭?」
「在這方面我不太相信自己的感覺。但是既然醫師說沒事,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
海蘭把信紙放下。他看見鮑西婭右手撐著額角,手肘支在緊緊閉合的膝蓋上,左手橫置貼緊腹部,像是要儘力迴避什麼,卻又難以找到退路。
「暫時不要通知任何人。必須讓明天的典禮按預定進行。」
「我真不hetubook.com.com
敢相信您竟然有這種念頭。我們要做的是監督七處,而不是蓄意攻擊,更不用說利用這樣一位女子。這是非常可怕,完全違背聖光教義的做法。」
「您覺得怎麼樣?」
「對。在典禮過後,只要有機會,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些別的。然後,也許我們還能一起討論怎麼處理這一段歷史。我相信還有許多錯誤正在等待糾正和補償。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尼赫里主教。您不該去刺|激一位重病患者。」
鮑西婭從腰間掛著的小皮袋裡拿出那件東西,用雙手輕輕托住其邊緣,將它抬高到海蘭的肩膀側面。海蘭稍微轉過身子,看看鮑西婭手中的東西,再看看她的眼睛,然後將它接過來,背脊隨著一次沉重的呼吸重新靠在枕頭上。
我犯過錯誤,這一點不會變。但無論糾正錯誤的機會是別人提供,還是我自己贏來的,關鍵是我最後抓住了它。就像教父所做的一樣。
「是的。」
聖光啊,我該怎麼辦?
「不,當然不會。」
「我不是特別法庭的成員,對他個人也沒有仇恨。我所做的只是指出了他的錯誤行為。」
作為到達這裏的第一篇記錄,也許寫下這些並不合適。疲勞總是容易讓我變得消沉。有趣的是,相比在暴風城的時候,如今我講道的主題通常更高昂,更有激勵性。也許這的確是我需要的,是教區人民需要的,也是教會希望我去做的。不得不承認,每到一個新教區,我總是在尋求機會說出她的故事,而且總是能引起良好的反應。願意聽我講道的人民,都理解生活中那些無法挽回的喪失意味著什麼,他們希望自己能夠確信,勇氣而堅韌總是能克服所有使人變得脆弱的苦難。
「我已經知道了。」
「謝謝您。至於波折……許多都是我自己的錯。」
「我得知馬迪亞斯的母親達莉亞從多年的創傷昏睡中蘇醒過來了。她本人的不幸經歷,完全是七處所造成的。如果能將她保護起來,勸服她為七處的種種暴行作證,一定會是十分有利的。」
「沒關係。實際上,你有了解它們的權利。我也不打算把它們永遠放進墳墓,否則就不會為它回到我手中而感激。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本尼迪塔斯在信件中提到的對你有重要意義的人,是喬貞。」
「請進,尼赫里主教。」
「欺騙人民的確是最難以容忍的行為,無論是否來自於七處。畢竟在一個欺騙和混亂大行其道的國家,信仰無法得到傳播。繼續監督七處是必要的,在這一點上,我會保持一直以來的態度。」
「……我不該繼續打擾您了。地下室的犯人,請讓我來看守吧。明天合適的時候,我會和您的衛兵一起把他帶到他該去的地方。」
尼赫里明白,海蘭並不熱衷於這個話題。但他還是有話要說。等到海蘭成為大主教之後,他就很難有像這樣隨意和他單獨交談的機會了。
然而,有一個錯誤是我靠自己的力量無法糾正的。我需要你的幫助。仔細讀下去,並且好好考慮,鮑西婭。
海蘭接過鮑西婭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
四十分鐘前,當看見道路前方一個人突然靠近海蘭的時候,鮑西婭沒有花時間考慮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個人用短木棍擊倒了海蘭,但是在第二次下手之前,鮑西婭扭住了他的胳膊。現在襲擊者已經給綁住,關進地下室,由兩名衛兵看管。此人似乎是對真實祈禱會的猖獗十分不滿,認為這是幾名候選人不作為的結果。在經歷一個爛醉的夜晚后,他偶然發現了外出的海蘭,就一直跟蹤到此。
經歷五天五夜的顛簸,馬車終於在這山村裡停下了。車夫說,一路上沒有碰見狼群,實在是一個奇迹。我表示自己時常為我們的旅途順利而祈禱,卻在他心裏掀起了積鬱已久的不滿。他抱怨,如果我真有這份心,還不如為我們安排一些教會衛兵。我辯解自己沒有這份權力,隨後卻慚愧地發現,我認同他的看法。教會應當盡量創造條件,讓傳教士和他的領路人安全地到達目的地。這不會是無理的索求。
作為一個人,作為聖職者,我犯過許多錯誤。你棄教,以及離開暴風城,是我長期以來錯誤慢慢積累的惡果。在那段日子里,受到挑戰和質疑的,不是我的信仰,而是我印證信仰的方式。這些方式讓我成為了一個腐壞,不誠實的人。在宣布和你斷絕聖光父女關係的一瞬間,我心中充滿冷漠,認定這是對你所犯下罪過的公正懲罰,但這一切實際上都只是錯覺,是為了維護自我而構造的幻象。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你的努力,只是背後的理由隨著時間而產生了變化:從憤怒,到懊悔,到更單純的——如果你認同我這樣說——作為父親的職責。
「我想不至於,因為七處還在其他方面遭到了懲罰。」
「說完全不感興趣,那就是撒謊了。畢竟教父特別提到了關係到我熟悉的人。不過,我絕對不會打聽和外傳。」
僕人有些後悔提到這個話題。
「我的教父。」
「嗯。她的筆跡……我還記得。還有,還有教父給我交待事情的一封簡訊,我讀過以後就更清楚了。這封信,現在也必須交給您。就在這。」
鮑西婭,你一定會想,假若我真有悔罪的心,為什麼不親手將這重要的東西交還給海蘭主教。這些年以來,海蘭主教一直拒絕和我私下見面;托中間人交付是很危險的,而且由於他的主教以及候選人身份,我不能像對你一樣,以隱蔽的方式給他留下任何遺物。假若必須歸還,我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在那些尚且健康的年月,我沒有儘早醒悟;現在時日無多,太多的眼睛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加劇著我的恐慌。重病之人的決定也許會出自精神的不穩定,但我相信自己的決定是謹慎的。m.hetubook•com.com 「海蘭主教,我得問一個讓我好奇已久的問題。」尼赫里站起來說。「您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反對喬貞的死刑?」
「是的。抱歉,現在我開始緊張了。」
「我並沒有說現在就開始行動。實際上,等待一段時間是必要的。至少要讓她知道過去的情人喬貞因為七處而幾乎喪失性命……」
「明天就是大主教加冕典禮了,許多人都渴望在那之前能夠當面恭喜您。另外,關於典禮程序的安排,雖然已經有了定式,選舉委員會也打算和您商討一下,詢問您是否有個人所希望的……」
「那就有勞你了。」
她和海蘭主教有一段長而複雜的歷史,我向來很感興趣,而這好奇心逐漸變成惡意的窺探。選舉開始前不久的某一天,我盜走了她和海蘭主教單獨交流時使用的一個特殊小本子。倚仗著其中透露的內容,我逼迫海蘭主教退出競選。這就是我的行為。這就是我往後十余年全部光榮的來源。我勒索了自己曾經最崇拜的導師。
海蘭早已聽說,許多市民自發慶祝他競選成功,情緒非常熱烈。在入夜不久之後走上街道,這樣的氛圍已經不明顯,但他仍然能感覺到空氣間情緒的改變。他想這應當是由於自身心態的變化。過了明天之後,他成為大主教,事情會不一樣。人們對他的期望,不再是一位地震后突然出現,以自身思想振奮民心,引導路途的智者;視乎不同的人群,他或許成為一個更世俗的祈求者,又或許成為一個更神聖的宗教偶像。研究宗教史多年,他相當明白自己必須從和以往不同的角度來看待世界。在七十五歲的時候開始這個過程,他希望自己的雙眼和雙手還能承擔如此的轉變。
「也許我只是太幸運了。在外面這些年,我見過了那麼多應該生活得更順利的人……如果他們也有機會在大教堂長大,一定會比現在的我做得更好。」
「太擁擠了。希望不會出什麼意外。」
「站住。」
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回到了住宅前。在離大門還有二十余米距離的時候,海蘭讓僕人先回去,他打算到花園的亭子里坐一坐。這是他常常採用的夜間放鬆活動;僕人答應了,朝房門走去。隨後,海蘭拐進通向屋後花園的路。
「我和您保有著相同的態度,海蘭主教,那就是七處的不當行為必須得到制止。現在看來,他們逃脫了關鍵的處罰。但是聖光的祝福,命運的眷顧,讓我們又得到了一次揭露七處邪惡本質的機會。」
兩人先後坐下了。
「我以全部的誠摯和喜悅,恭喜您贏得大主教選舉。聖光終於對無數教民的祈禱做出了回應。」
他們沿著一條小路,走到了大教堂廣場上。
「我不希望打擾您的繁忙工作。」
尼赫里跨進房門。海蘭坐在書桌前,前後翻閱著一本典籍,挑選片段抄錄在資料卡片上。
「喬貞的死刑日期已過,他仍然活著。有跡象表明議會將撤銷他的死刑。」
尼赫里走進去,立在書桌前。
經歷了這一番爭論,海蘭的喉嚨有些難受。他坐下來,喝了一口茶。早在前往監獄探訪喬貞的時候,他就知道尼赫里會對他產生疑慮。雖然當初退出競選,完全是尼赫里自己的提議,但是……
海蘭蓋著毯子半躺在床上,背部靠著枕頭。鮑西婭走到他身前;海蘭揮揮手,示意她把杯子放在一旁的桌上。她照辦了,然後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既然已經讀到這封信,那麼你至少已經看見了放在它下面的黑色小本子,也許還讀過了其中的內容。實際上,從這些實際內容來說,我無法真正威脅海蘭主教,因為它們完全是私人的交流文字,不涉及足以影響大局的利益糾紛。但也正是這一點,讓我的可恨計謀成功了。我仍然記得在海蘭主教面前展示這件東西,引用其中段落的時候,他的眼神有多麼黯淡。和這位女士的過往也許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個人折磨,而我卻表示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揭開他的傷痛。
「那麼,您還是打算……」
「我知道。也許我正是想最後一次在沒有衛兵跟隨的情況下,看看暴風城夜間的景象。請把杯子遞過來。」
「當然。」
我還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在這裏,讓我先說一句:鮑西婭,抱歉。我沒有正確對待你,辜負了你親生父母對我的期望。這無法簡單歸結為一時迷惑。
四十歲那年,我參与了新一任大主教的競選。另一位候選人是我曾經的導師,海蘭主教。毫無疑問,他的智慧和人望都遠超於我,競選結果應當沒有疑問。接下來的故事,你也很清楚。海蘭主教突發重病,臨時退出競選,我得以戴上大主教的冠冕。
「你已經拿到了本尼迪塔斯的遺物。」
也許我的確利用了他。
當村民告訴我,村子里也居住著一位啞女的時候,如果說「也許會是她」的想法完全沒有在我大腦中出現……不,這樣沒有意義。我已經因為謊言而墜落得足夠深了,再怎麼坦白也不會拯救我。
你應該記得,海蘭主教一直十分照顧一位不會說話的女士。她一直借住在教堂的房間里,稱不上是聖職者,雖然別人時常也會稱呼她為修女。她和別人的交流方式,往往是通過隨身攜帶的小本子,在上面寫下語言。你也曾這樣和她交談。m•hetubook•com•com
「尼赫里主教,我相信議會是綜合考慮到了各方面的情況,才做出這樣的決定。除此之外,我只能說這是政治,而我的專長是宗教事務,所以並不適宜判斷議會是否失職。不過請您記住這一點:最初裁判喬貞的,也是並非嚴格遵循特定法律條文的特殊臨時法庭。」
「收信人是你。」他說。
「您為什麼在儀式前一天晚上還要獨自出門?哪怕不是遇上這樣的事,要讓擁戴您的人看見了,也很麻煩。」
一年前收到大教堂的復職通知,我以希望繼續苦修的理由拒絕了。我一度以為這是發自內心,誠懇,根植于信仰的理由,它完全解釋了我放棄回暴風城的選擇,但事實並非如此。
「不,不。我沒看。我翻開了第一頁,明白過來是什麼,然後立刻合上了。我沒見過它,我的意思是沒見過這一個本子,但我知道它的用處。這是那位不能說話的……」
至少,請告訴我,現在的我是否還有資格向你祈求指引……
「晚飯過後,我會去散散步。正因為明天的典禮很重要,我還是不要在今天太過繁忙為好。」
海蘭站了起來。
「我代教父向您道歉。但是,我不會代他求您寬恕。我沒辦法體會這件事對您的傷害有多深。」
「這一切在很久之前就結束了。關於這本子的內容,你感興趣嗎?」
「那些遺物之中……有一件不屬於我的東西。教父把如何處理它的決定權交給了我,而我認為,立刻把它送到您手上,是最正確的選擇。」
「非常感謝,尼赫里主教。現在請坐下吧,我們不必在我的書房裡繼續這樣正式的發言。」
「這一點我會懷疑,孩子。你在希利蘇斯的事我也聽說了。記住,你比你自己想象中要更勇敢。人們都願意把事物託付給有勇氣的人。雖然這樣做會有冒險的成分,但冒險畢竟不是賭博。我相信本尼迪塔斯會為你自豪,就像我現在為你自豪一樣。」
「尼赫里·查洛斯圖,你信仰堅定,凡事以大局為重,這些都毫無疑問。但是我知道你如何處理潛在的瘟疫患者,如何看待戰俘,如何持續不斷地言辭侮辱林德主教,現在又表現出如此令人害怕的想法。很顯然,對於信念不同的弱者,你沒有絲毫同情心。作為聖職者,這是你最失職的地方;而對這一點缺乏認識,則造成你一生最大的困擾。你應該好好想一想,能不能還懷著這樣的心態,在侍奉聖光的路上走下去。」
我想這就是最後了。這些來自於墳墓的字跡,總歸會屬於永久的沉默。海蘭主教曾經教導我,不要將信仰的印證寄托在單獨的個體之上,但我似乎還是這麼做了。鮑西婭,願聖光永遠照耀你前進的路途。
鮑西婭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又產生了自我否認的衝動,而且也許是回到暴風城來最強烈的一次,但是她知道假若拒絕海蘭的判斷,她就再次進入了沒有止境的自責循環。
「喬貞?」
您打算何時結束四處遠行傳教的生活,回到暴風城?——這是我害怕的第二個問題,因為答案完全脫離我的掌控。我至今沒有提出任何返回的要求,也不了解大教堂目前對我的看法。我始終在等待一個裁決。我是一個犯人。囚禁我的不是聖光,是我自己的短視和愚蠢。
「這不行。我想……必須在典禮之前跟您說。他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現在我認為,讓我的惡毒計謀得以成功的,不是海蘭主教的恐懼,而是他對這位女士的保護以及負罪心。而對當時的我來說,原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成功了,沒有人覺得四十歲的本尼迪塔斯可以擊敗海蘭·路德維希,但聖光選擇了我!我是聖光的代言人!就算你的父母當時仍在世,並且目擊了這一切,他們也無法阻止我的行為。
「希爾貝絲。這是我和她對話的工具。」
黑色的小本子陪伴著他。他將它從身邊拿起,再次把大拇指放在封面。想要翻開它,是很困難的。他知道其中都談了些什麼。說當年退出大主教競選是因為突發重病,並非完全是謊言。黑色本子里記錄了他無法補救的過錯;本尼迪塔斯將它盜走,並且作為嘲弄和威脅的載體,這使得當時的海蘭失去了可以勝任大主教一職的精神狀態。
我手足無措。再次見到她,絲毫沒有讓我感到歡欣……因為我發覺自己竟然不知道尋找她的目的何在。
尼赫里轉身朝大門走去。這並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他不希望在這裏留下來。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說出了剛才這番話。這不是他今天到這裏來的本意。
七年前,剛剛開始旅程的時候,我甚至難以對教區人民報出自己的真實姓名。現在,我能夠在講道的過程中承認自己曾經辜負聖光,讓大教堂的聖職者同事們失望。這算不上進步。我要做的,仍然是通過傳道,來盡量洗刷自己的罪孽。教區人民只需要一個好的傳教士來印證自身的信仰;我尋求的卻是成千上萬雙看著我的眼睛,聆聽著我的耳朵。對於北郡個體真知學派的聖職者來說,我在做的是一件極其虛偽自私的事。我不認同他們的理論,但也不能說對自己懷著絕對的信心。和*圖*書
孩子。鮑西婭太久沒有聽見海蘭這樣稱呼自己了。當她受到軟禁,懷疑著海蘭行事目的的時候,是難以接受這個稱呼的。但現在不一樣了。這讓她更有勇氣說出下面的話。
「它並不屬於我。也許已經不屬於任何人。」停頓了一會兒之後,他對鮑西婭說。「你看過裏面的內容了?」
也許我尋求的不只是一次贖罪。我心裏同時懷著更單純的目的。
「尼赫里主教。」
我作為聖職者的所有令人可恨的轉變,遠遠發生於你離開暴風城之前。想為它們找個真正的源頭是不可能的,但有這樣一件大事,它是一個關鍵性的腐化過程,並且使我贏得了能夠縱容自身錯誤的權力。
「你夜裡不休息?」
現在,我面對著油燈,拿起筆開始書寫,才真正體會到這個事實:我離開暴風城已經七年了。這兩千五百多天里,我無數次面對這個問題,無數次因為無法誠實地回答而懊悔。我不完滿的回答對傳教是有益的,因為如果他們知道這是對我的懲罰,那麼就不會信任我;但歸根結底,這始終是我自己鑄成的錯。
海蘭放下紙筆,站起來。
「沒有人看守我了。只是我回暴風城的時候隨身帶著的一些東西,還沒拿回來。也許要找到尼赫里主教才行。聽說他今天早上來見您了,但是後來一直不知道人在哪。」
「我能看出來。也許因為剛剛拿到遺物,你還是容易激動。無論是什麼事,如果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那麼明天之後,你可以選適合的時間來找我。」
「你有事要和我談。」
接下來這幾年,我一直試圖回到正確的道路上去。許多錯誤無可挽回,比如我鋪張浪費,過於重視繁瑣儀式程序的不良聲名,已經在許多教民的腦中根深蒂固了。但我要做的並不是強行改變他人的看法。至於我改變了多少,是否有足夠的成效,讓我下斷言是不可能的;實際上,這方面的預測讓我感到悲哀,因為我知道自己的疾病已經達到了什麼程度。在無可避免地化為塵灰之前,我只希望自己盡過了最大努力。
「鮑西婭。你今天為什麼會到這來?」
「晚安,海蘭主教,還有……謝謝您。明天的典禮一定會十分順利,而且……」
而這件愚蠢的期望竟然成為了事實。
——海蘭·路德維希九年遠行時期日記編號:2376
「你已經完全自由了?」
「那麼您今天打算一直留在書房裡?」
「我來吧。」鮑西婭說。她從僕人手裡接過水杯,走進屋裡。
關於我罪過的證明,已經擺在你面前了。在此,我將非常重要的事物託付給你,帶著當年那對聖騎士夫婦將你託付給我的全部誠意,憂慮,以及希望。如何處理它,由你決定。我給這些遺物設立了期限,一旦超過期限就會銷毀,因為假若時間太長,當事人已經不再存在,而你的心靈變化也可能會超出我的預想。黑色本子中的文字,無論你閱讀了多少,請務必不要外傳——至少是在和其中當事人交流之前。之所以在這一點上我可以信任你,是因為其中涉及對你有重要意義的人;假如你還是我熟悉的鮑西婭·維斯蘭佐,就不會肆意將其中內容泄漏。
海蘭回想著和尼赫里之間的談話。希望他仍然願意出席典禮。他又喝了一些水,然後把杯子遞給鮑西婭,讓她放回剛才的地方。
「……海蘭主教,我原來已經做好了忘記這件遺物的心理準備,但是現在您這麼一說,如果真的不能繼續了解,我會很遺憾,心裏老挂念著的。」
「那相當不錯,鮑西婭。就我所知,在這之前你沒有多少了解父母的途徑。」
她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疊好的信紙,展開,遞給海蘭。海蘭將小本子放在身體右側,接過信紙,看了看開頭。
「最初選擇退出大主教競選,完全支持您,是因為我覺得您不僅是最適應的聖光代言人,也因為您和我在其他方面的理念也有相同之處。至少,我們面對著同樣的敵人。也許我錯了。」
海蘭看著教堂的大門,隨後視線朝上移。今晚天空布滿雲層,沒有月光可以藉助他辨識夜空中的尖頂,但他當然知道它在哪個位置,又是什麼樣的形狀。他的一生都是圍繞這一棟巨大的建築物而展開的,現在他即將成為它的主人。他回想起自己由於贊助人的政治垮台而遭到波及,不得不離開暴風城,到各個邊遠教區服務的那些年;此刻的他,也許並不如那時的他在心靈上更接近大教堂。他經歷的事已經太多了。
——海蘭·路德維希九年遠行時期日記編號:3017
「只要遵照傳統就行。我不止一次出席過大主教加冕典禮,在我的記憶中,那已經非常完善了,更何況其中的形式並不重要。」
——也許真的能這樣去想。
「那麼,祝賀你。為這件事,你經歷了不少波折。」
村民說,她一直和妹妹以及妹夫生活著。妹妹叫埃斯特,幾年以前已經死去,埃斯特的丈夫名叫薩姆。這些陌生的人是誰?她肯定沒有這樣的親戚,那麼這兩人會是康華爾和他的情人嗎?
「呃,不,我當然知道,您不是……其實也沒什麼好遮掩的。只不過是我父母和他之間的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