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
正因為如此,在大主教競選前夕,當希爾貝絲選擇安靜的地方和海蘭單獨見面,將那句話寫在黑色小本子上並且遞出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我不知道這種臨死前的犧牲精神是從哪來的。這樣的事我見得太多,但你表現得尤其不可信,康華爾。村民們都知道你從來沒有照顧或者教育那個孩子。」
在儘力讓手腕伸得更平穩之後,海蘭看著冠冕,在視線範圍邊緣則是始終注視著他的人群。只有服務於大教堂聖職者和少數受到邀請的官員能夠參加典禮。他相信所有這些人都不會對他的舉動漠不關心。大部分人敬佩或者嚮往他,也有人將他視作對手或敵人,甚至懷著仇恨。
教堂里有上千雙眼睛注視著海蘭。在教堂外,還有數萬人在為他祈禱。
上一次在小村莊里,海蘭沒能仔細地看看她;這次她就在他身前了,讓他無法避開眼神。希爾貝絲曾經如同囚徒一般在科昂的宅邸中生活了七年,其間海蘭幾乎每天都能見到她。從她和躺在病床上的丕平的婚禮,直到科昂垮台,房子里的貴重物品一件件遭到查抄,海蘭始終不覺得她的容貌有太明顯的變化。而這一次不一樣了。畢竟她年過四十,過去八年內一直生活在每年冬天都會有不少人因寒冷或者飢餓死去的小村莊——當然,海蘭自己更適宜作為時間流逝的例證——但從她的眼睛里,海蘭仍然能看見當年在教堂唱詩班之中那擁有最自然情感的歌者,以及在豪華而僵冷的房間中和他下棋,藉此臨時忘卻痛苦的女囚。他再次回想起一件往事,和當時的感受:即將走投無路的科昂試圖對希爾貝絲施以暴行,海蘭雖然及時趕到將其阻止,卻極其無奈地感受到自己的弱小無力。
回到暴風城后,海蘭發覺自己一年前對大教堂復職通知的拒絕,反而成為了使自己地位很快牢固的資本。大部分教堂同事將他看作毅力和決心遠超常人的苦修者——從來沒有哪位聖職者能像他一樣,八年內在這麼多貧困或是處於爭亂的地區傳教。再也沒有人提到科昂的事;過往那些很快遭到壓制的政治醜聞並沒有長達八年的生命力。教士們敬佩海蘭,爭相研究他的宗教文章;信徒們將親身參与他的講道會視為虔誠之心的證明。海蘭知道,為他贏得這一切的是他長期以來在各方面的努力,而不是那出於個人目的編造的故事——失去聲音的歌女如何在信仰扶持下堅強生活——在靜心接受榮譽的同時,他明白自己再也不會在公眾場所談起它。
潘索尼亞拔出匕首,用刀柄砸在海蘭脖頸側面。海蘭跪倒在地上,沒法說話也沒法抬頭,卻感覺到對方的話語聲在自己的耳中放大。
如果事先知道會有這麼一次偶遇的可能,應該出手預防嗎?海蘭沒有答案。顯然,希爾貝絲並沒有懷疑他當年隱瞞了什麼;她只是非常不安地和他分享這個發現。她早已知道狄恩成為了七處的繼承人,所以倒是喬貞更讓她掛心。她告訴海蘭,當年潘索尼亞托手下告訴她,喬貞會得到妥善的安置,只是她從來沒有得知詳細情況。她不止一次地想象他已經死去。她不會否認:對曾經養育過的喬貞,她才真正懷有母親的感情。
經歷昨夜的事情以及回憶之後,海蘭能夠確認,導致尼赫里和他發生爭吵的,是關於目標的分歧。尼赫里對七處的敵意非常直接,沒有迴旋餘地。海蘭的確不希望看見七處儘力延續著潘索尼亞人格中殘酷的一面,但是當喬貞的性命陷入危險的時候,他就必須調整事物的優先順序。
這甚至超出了海蘭那從未確定的期望。
希爾貝絲隨後將當時和hetubook.com.com海蘭交流的黑色小本子,扔進了教堂外一處堆積廢棄物的角落。
「沒錯,科昂的事已經過去太久了。所以我可以放心地殺掉康華爾,然後再殺掉你,但我決定讓你活著。你應當感激我;為了我留你這條命,你必須做一件事來回報。我已經說過了,這件事並不困難,你曾經做過,而且做得很好,我不知道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在這裏等著。我的人會給你安排回暴風城的路線和馬車。」
出乎海蘭意料的是,尼赫里到場了。他沒有帶衛兵,站在一排高階聖職者隊伍的末端,神情平靜。
後來,在那一天夜裡,康華爾看見雪爾薇亞的身體染滿了鮮血——來自於她殺死的兩個男人,也有一部分屬於她自己。直到她抹去臉上的血,露出注視著他的眼睛之前,康華爾都無法動彈。他後來的確幫她擦洗了身子,並且把屍體推到山谷中,但是在整件事中他根本不覺得身邊的人就是曾經以柔軟的肌膚使他頭暈目眩的雪爾薇亞。他察覺,原來那具軀體不像他想象中那樣完美。她的手臂,背部,大腿都有無法逃過肉眼的傷痕。在他眼前殺過了人,她就重新成為了波魯紐斯的女兒,而不是一個曾經需要他拯救的弱者。
許多年來,他都儘力避免成為受害者。既然意識到活不過今天,眼中這些受到傷害的證明反而讓他忘記了痛苦。
——站在不遠處的本尼迪塔斯等待她離開,然後上前將那屬於過去,卻會一直影響到將來的記錄拾起,抖落上方的塵灰。
這一次,康華爾對自身的恨意來自於雪爾薇亞隆起的腹部。在二十五年的婚姻中,康華爾夫妻沒有生育,哪怕連一點徵兆也沒有,因此他認為這孩子不可能屬於他。他想,這個女人不僅切斷了他安穩生活的可能,逼迫他成為逃亡者,還要進一步加深他的恥辱。在十分不順利的生產之後,她的身體很快衰弱下去,而他卻有意無意地拒絕照顧她。
「聖光饒恕我……」
康華爾跪在地上,雙手反綁,低頭注視著膝蓋前方的血跡。他的血。小屋裡光線昏暗,但他堅持認為可以從血泊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有的人在受傷之後會盯著創口出神,彷彿要弄明白這些裂開的皮肉以怎樣的方式儲存自己的靈魂,而康華爾正在做類似的事。他看見了一面破碎的暗紅色地圖;那些因粗糙地面形成的微小溝渠和粒狀突起都讓他著迷。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血可以形成這樣複雜細緻的景象。他原以為它們應當是更加野蠻醜陋的事物。
「我不會殺他。現在他正在村外的山上,等他回來的時候,那間屋子裡已經不會有別人了。我對他另有安排,但是他不會死……只要他不做愚蠢的事。你要關心的,只有回到教堂,恢復職位,然後收留希爾貝絲——和你曾經做過的事沒什麼不同。我上一次是把這任務交給康華爾,但是他背叛了我,我相信你比他更通事理。」
「這樣做……有什麼意義。」
「不是這樣。」康華爾把頭稍微抬高一些。「我不算什麼。雪爾薇亞救了我。而且她永遠地逃走了。你再也沒辦法……抓住她。她自由了。肖爾,你也有對付不了的人……」
希爾貝絲已經不再那麼明亮的眼睛,顯露出了海蘭早已遺忘的目光:那隱藏在靜默之後的疑慮和不安。很久以後海蘭才知道,當時正是喬貞跟隨狄恩來到暴風城接受訓練的那一年。城東有建築群遭到焚毀,希爾貝絲隨一些修女去發放救濟物資;七處認為這是系列縱火案的一部分,狄恩帶著喬貞前去進行現場調查實習。在那之前,希爾貝絲從未見過出生超過三天的狄恩,他從別人的呼喚中認識了那張陌生的面龐。而喬貞——在偶然聽見名字https://m.hetubook•com•com之前,她就認出了他。雖然已經十一年沒有見面,但她堅信那不會是別人。
從此以後,希爾貝絲寄住在教堂,時常做一些普通修女的工作。像海蘭預料中一樣,沒有人問起她的身份,只知道她受著他的保護;教堂里的人更不會打擾一個啞女的生活。事情安穩下來之後,海蘭成為了主教,隨後又在兩年內進入了下一任大主教候選人的名單。他遠比以前更繁忙——主持本尼迪塔斯將鮑西婭認作教女的儀式,只是其中一段微小的插曲——在不斷的工作和傳道中,時間以靜默而又沉著的步調流逝著。海蘭的日程表從未排得這麼滿,但他也從未感受過如此值得他尊重的安寧。
雖然已經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但是當這句話在腦海中浮現的時候,康華爾的身體劇烈搖晃了一下。他記得那聲音。它斷斷續續流過蒼白的舌尖,在空氣中疲乏地墜落,如同徒勞撥弄斷裂的琴弦。讓他最難以回憶的,是音節中包含的唯一情感:失望。
康華爾睜大眼睛;在血泊中他看見了別的東西,就在自己的面部倒影附近。積聚在凹坑中的血珠是她的眼睛。那一道淺淺的波紋是她的嘴唇。他看見了雪爾薇亞。這同一個女人的面容和身軀,無數次讓他充滿對自身的懷疑以及痛恨,無數次讓他短暫地希求一個從來沒有遇見過她的生活。
潘索尼亞抓住海蘭的衣領,把他揪起來。
「是我害死她的。是我。我從來沒有相信過她。雪爾薇亞,對不起,我……」
在雪爾薇亞頭幾次對他裸|露身體的時候,康華爾因為自卑而遲遲不敢伸出手指。他不敢略微低頭看看自己脖頸以下的部分,甚至也不願意看見自己的手放在她的皮膚上——哪怕是在不得不進入僵死的婚姻之前許多年,他也沒有想象過能見到這樣年輕,充滿活力和光澤的軀體。看看他自己的手:輕微的動作就會擠出一條條分佈著淡褐色斑點的皺紋,不齊整的指甲周圍積累著泛白的死皮。這雙手本應只能碰觸早已讓他厭惡的妻子才對。在難堪的沉默中逐漸變得醜陋的不僅是康華爾的身體,也包括他在治安局失去晉陞可能之後的生活。他怎麼能夠不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資格得到她,但是他的大腦已經無法思考她是否另有所圖。
就算這是一次完全在預料之外的會面,也不會讓海蘭感受到更多的震動。很顯然,希爾貝絲早就知道她要見的人是誰;她的雙眼顯露出經歷疲憊之後的漠然以及隱蔽的擔憂,就像她當年嫁給丕平之後不久,海蘭還難以和她交流的時候。
康華爾向前挪動,膝蓋和小腿淌過自己的鮮血。他試圖站起來,完全使不出力,隨後放任身體摔倒,彷彿是忘記了雙手綁在身後,誤信它們可以往前支撐自己。他的側臉貼著濕滑的地面,儘力抬起雙眼,勉強看見潘索尼亞站起來並且轉身的腳踝動作。意識到無法從對方那兒得到任何回答之後,他讓疲乏的眼瞳滑落到眼眶正中,視線里只剩下從面部下方延展出去的一小片血跡。在那一片狹窄的暗紅色中,他再次看見了雪爾薇亞。康華爾渴望再次聽見她的聲音,卻又感到恐懼;他沒法閉上眼,伸出手或者挪動腳步;他失去了逃脫這最後一次恐懼的機會。
「我沒有讓你提問。你只能這麼做。記住,在她面前,你是不了解這整件事的。另外,喬貞不會和她在一起。」
他聽見屋門打開的聲音,就朝那邊望過去。有人把康華爾的屍體拖出來。海蘭明白,從最單純的因果來看,他幫助潘索尼亞殺死了一個人。也許當年在侍奉科昂的時候,他間接害了更多的人——至少是沒有試圖阻止。
「我不該這麼做。」
我看見狄恩和喬貞了www.hetubook.com.com
然而事情不能這樣考慮。只有蹩腳的聖職者才會用偽道德來解釋問題,並且最終把自己繞進那沒有出口的迷宮之中。海蘭發覺自己不再害怕那具屍體。他從未設想,也不希望康華爾能得到好的下場。康華爾曾經是受害者,也是一個罪人;他在軍情七處掌控的世界中犯了錯,就只能順應規則接受懲罰。
「我要交待你一些事。我知道你是一個頭腦清楚的人,所以不會不明白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要立刻回到暴風城大教堂,接受恢復聖職的命令,然後安靜地等著。聽見了嗎?」
在七十五年的生命中,他早已習慣了獨自面對書籍和光線微弱的油燈,將與外隔絕狀態下的研修視為通往信仰的必要途徑,以及長久心靈滿足的來源;但是在理應迎接最高榮耀的一刻,他卻初次切實地感受到了孤獨。
而潘索尼亞顯然知道這一點。大教堂可以將希爾貝絲和一切危險隔絕——包括他自己。
「讓我等待什麼?」
為什麼不順著肖爾安排的計劃,而是殺死他的守衛並且逃跑,雪爾薇亞從來沒有做出解釋,康華爾也不敢問——正是這始終沒有弄明白的原因,讓他逐漸開始恨她。他想以消極的方式——厭惡以及冷淡——把她趕走;當意識到這樣的策略毫無成效之後,他的恨意就表現得更明顯。在終於找到了可以定居的村莊后,為了能得到工作,雪爾薇亞時常到處奔走;每當看見她與別的男子對話,康華爾就會強制性地想象她和對方睡在一起。他已經認定她就是這樣的女人。現在他已經無法照顧她,那麼她就會去和別人睡覺,得到所需的東西。康華爾咒罵雪爾薇亞,用椅子砸她,將她趕出家門,隨後又因為察覺她也許可以輕易殺死自己而恐懼。她從來沒有報復他;只需要帶著怒氣的沉默就足以讓康華爾畏縮。不久之後,他明白另外一件正在產生的事物限制了她的憤怒。她懷孕了。
「我可以找人來給你治治傷。」潘索尼亞說。「如果你願意的話。」
「告訴我她是怎麼死的。」沉默片刻之後,潘索尼亞說。
畢竟,真正了解海蘭·路德維希的人,沒有一個能夠到場。
獵手坐在屋子中央的椅子上。血泊在離他腳尖一米左右的地方停止,無法再向前漫延。
潘索尼亞沒有親自將她帶走,並不是一件壞事。
潘索尼亞·肖爾的確沒有變,只是得到了更多的權力,在更讓人恐懼的同時保持著某種殘酷的誠實。殺死康華爾;將希爾貝絲送回暴風城;模糊地表示不會對喬貞下手,似乎要干涉他今後的成長道路——這都不是出人意料的選擇。
——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
儀式助手將冠冕呈上;海蘭雙手將它捧起,抬高。在演說過程中一直很肅靜的教堂,此刻更是除了衣物的摩擦和抖動,幾乎聽不見別的聲音。他突然覺得左手前臂有點兒吃力。昨天晚上,他用它擋下了一次襲擊。
這時候,所有那些掩埋過去的幻想在海蘭大腦中破滅了;他意識到自己十一年以來持續地說著同一個謊言。他對希爾貝絲坦白了所有他必須坦白的事,沒有保留。八年之內通過傳教來尋找她。為了救她而通知潘索尼亞。親眼見到康華爾的屍體,以及和潘索尼亞之間關於照顧她的協議。當說到一半的時候,他已經無力地坐在椅子上;在結束的一瞬間,他立刻開始後悔,如同當年剛剛將事情通報給潘索尼亞的自己。
「不要在我面前祈禱,海蘭神父,尤其是我還有話要說的時候。」他鬆開手,繼續說。「你在發抖。看來祈禱沒有起作用。」
在含糊的自言自語之間,康華爾斷斷續續地抽和_圖_書泣起來。實際上他是在努力使自己這麼做,因為面部的傷口讓他已經失去了順利哭泣的可能。他更加吃力地抬起頭,眼皮因為難以完全展開而顫抖著。
「對你的意義是臨死前少一些痛苦。對我來說,我還有一些話想問你。在問完之前,我不想看見你倒下去。」
——這一次不一樣了。
他已經結束了演說,即將戴上屬於大主教的冠冕。
潘索尼亞的話實現了。一天下午,助手通知海蘭,說有供職于政府的人要見他。這個模糊的說法,顯然是因為助手相信來者的權威性,但是卻不清楚他們的實際身份。帶著不安的預感,海蘭來到教堂側門之外,看見了兩名七處成員,以及希爾貝絲。
潘索尼亞離開了。過了幾分鐘,海蘭站起來,回到石頭上坐下。他稍微轉過頭看看關押著康華爾的木屋,又立刻把視線移開。他沒有期望過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但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弄明白自己在期望著什麼。
「不必我動手。」
「為什麼由我……?」
——門開了。在來者踏進房間之前,康華爾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他抬起頭來;視線和注意力離開血泊的同時,大腦立刻感到一陣眩暈。他再次意識到自己是無法脫逃的獵物,徹底地缺乏力量和計謀,沒有獵手會以捕捉他為榮。
「我真弄不明白你是怎麼看待她,肖爾。你要把她從這地方救出去,卻不親自照顧她,還要把她和喬貞分開。你還是打算保護她的,但是為什麼要選擇這種辦法?科昂的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她不會為你引來任何敵人了,你當然知道。再考慮一下吧,肖爾。你一定還沒有和她見面,對吧?你親眼看見她了嗎?到那間屋子裡,好好地和她見一面吧,你會改變主意……」
康華爾感覺到血液浸滿右眼窩。他不知道血都是從哪流出來的,也不知道在那暗紅屏障之下的眼球是否還完好。類似的情況出現在聽覺上。他覺得有一隻耳朵聽不見了,只是弄不明白是哪邊。這些知覺上的模糊,讓他奇特地不再害怕眼前的人。如今他唯一的恐懼是無法答話,無法以從未有過的平靜心態和對方交流;幸好他還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話語聲。
從村民那兒了解到希爾貝絲和喬貞生活得很艱難,康華爾有著無能以及惡意對待家人的名聲之後,海蘭經過將近一周的苦思,決定通知潘索尼亞。當時,他覺得自己沒有別的選擇——作為四處遊行的傳道者,他絲毫沒有干涉他人生活的力量。做出決定之後,他採用了非常幼稚的預防措施:在寄到七處的信件中,他沒有標明地址,要求潘索尼亞在回信保證希爾貝絲的安全,否則就拒絕透露準確地點。他還來不及因為長期等待回信而焦慮,七處就通過信件來源追查到了他。當時,對於在這麼做之後康華爾可能的下場,海蘭盡量不去考慮;最低限度,他認定潘索尼亞不會傷害希爾貝絲,以及由她帶大的孩子。他的信心,一部分來自於久遠而黯淡的回憶:在科昂公爵府邸之外的小樹林里,潘索尼亞將希爾貝絲交到他手上,然後立刻轉身離去——在那一瞬間的身影中,海蘭能看見潘索尼亞的遲疑以及自我厭惡,哪怕他不確定這厭惡是更多的來自於放棄希爾貝絲,還是來自於不得不服從科昂的屈辱。海蘭的另一部分信心,來自出於聖職者天性的積極判斷:希爾貝絲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她曾經那樣維護她和潘索尼亞之間的關係,毫不猶豫地排斥外界干擾,一定是有原因的。只要潘索尼亞沒有發生太多的變化——
「你不能……」
「能躲過我這麼多年,你應該覺得自豪。」
潘索尼亞走出小屋,命令站在門前的一個手下進去收拾。前方不遠處,海蘭坐在一塊石頭上,雙手按著前額。潘索尼和圖書亞走到他身前;海蘭抬起頭來,因為陽光的方向而難以看清對方的臉。
海蘭心裏還有很多疑慮,大多是關於希爾貝絲對於整件事了解多少,以及喬貞的去向,但他必須暫時忽略。為了和潘索尼亞之間的協議,也為了不觸及那些自己還無法預見的傷口,他扮作毫不知情,也不打算問她。他相信,只要希爾貝絲還記得他的處事個性,那麼就不會產生懷疑——當年在科昂的大宅內,他也從來沒有向她起和潘索尼亞相關的事。
海蘭的脖頸仍然很痛。也許請求潘索尼亞去好好和希爾貝絲見一面,然後再做決定,是得寸進尺的要求。畢竟海蘭自己也沒有這麼做。他害怕在當前的情況下見到希爾貝絲;只是他從未想過,潘索尼亞竟然也會有類似的顧慮。
「你……殺死他了?」
至少,希爾貝絲安全了。
「希爾貝絲。我的人會把她送到教堂。你要收留她。」
雪爾薇亞在生下孩子之後的第三年去世。那天夜裡,康華爾守在她的床邊,懷著不安以及向著自我退縮的恐懼,勉強地握著她的手。他幾乎已經不認識她了:他曾經無比熱切渴望,然後又極其恐懼的那雙手,彷彿在他的掌心中慢慢皺縮,僵硬成一小團揉碎的葉片。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肖爾,至少……看在希爾貝絲的份上。喬貞是恨我的,他只聽希爾貝絲的話。是她把他帶大。如果你殺死喬貞,希爾貝絲會受不了的。我知道你是為了找她才到這來。讓我害苦的人不光是雪爾薇亞。答應我會讓喬貞活著,不然就馬上殺死我吧,肖爾。我活得太長了。我不值得活到今天。」
海蘭明白,這是一次沒法完成的安慰和諒解。畢竟她是真正受傷害的人,不可能像他一樣,將拋棄一切過去視作使心靈平靜的必需——更不用說那兩個孩子就在離她這麼近的地方。只因為潘索尼亞對希爾貝絲的個人安全做出了正確安排,就試圖忽略他在其他方面造成的後果,幾乎是一種可恥的逃避。
希爾貝絲沒有明確表示喬貞是否看見或者認出了她。也許她是在避免談論真正痛苦的事。海蘭期望她在聽說這一切之後能夠發怒,但事情完結得比他想象中要平靜很多。她坐下來,握住他的手,看著他——這沒能持續多久。海蘭能感受到她的手指漸漸失去自信和力氣,目光也隨之黯淡,就像教堂鐘鳴的迴音在城郭邊緣消散。半分鐘之後,她鬆開手,站起來,轉身離開。
他是海蘭·路德維希,廣受尊敬的神父,有希望很快晉陞為主教。聖光大教堂將成為他的堡壘;這是政客和七處成員都不能輕易出入的地方。從這個角度來看,它比暴風要塞更為安全。
「你打算對喬貞怎麼樣?我求你,放他一條生路。我知道自己一定會死,我不怕死,但是這孩子……我不能讓雪爾薇亞更加失望。我不能再做讓她難過的事。求求你,讓喬貞活著吧。」
「我很好。我能說話。能和你談談……也不錯。」
十一年過去了。海蘭明白自己成為了這樣一種聖職者:在別人眼中,花白的頭髮和面部的皺紋正象徵著他的智慧和經驗。他擁有了只有年近六旬的人才能得到的權威。從某個角度來說,希爾貝絲也得到了類似的尊重——許多人都知道這位並非聖光信徒,卻在教堂里服務了十一年的不能說話的女士。他們倆成為了大教堂的一部分,互相之間關於過去的聯繫日漸減弱;而在這些年月里,他們一次也沒有見到潘索尼亞,更加證明那充滿謊言,鮮血和背叛的過去,已經完全消散在三千五百多個日夜競相奔走之後掀起的塵灰中——至少海蘭是這麼認為的。他想象,無論他和希爾貝絲誰先去世,當其中一人站在另一個人墓碑之前的時候,不會再因為那些動蕩日子的些許錯誤而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