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外傳
第十章 破碎之花(三)

「你知道什麼?」她的眼瞳在不安地閃動著。「我不需要它。我甚至不想從嘴裏吐出這個詞。這麼虛偽的東西,我……」
但是,所謂的變數總是存在的。
「等等!好好考慮一下,鮑西婭。這事情並不難。只要受點小傷,做個報告,我想大主教就一定有辦法把你接回去的。但是一定要在離開米奈希爾之前。一旦到了前線,就沒辦法了。你比那些出身低微又缺乏信仰的士兵們貴重太多了,不應該去面對那些危險……」
她接下來的戰鬥也並不順利,仍然磕磕碰碰,但她的大腦漸漸清醒。她發覺即便在戰場上,還是有可能聽見呼吸聲,無論它屬於友方還是敵人。她明白自己應該把所有非偶然的要素,緊緊控制住,包括把在大教堂衛隊中練習過的劍招,以及專門針對異族人培訓的戰法,都真正地運用起來。逐漸領悟到這一點后,她感覺眼前的獸人不再那麼可怕,雖然蠻力十足,但他們的拚鬥缺乏章法。剩下的,就交給偶然去決定。
圍坐著的新兵中,有的低下了頭,還有的發起抖來。鮑西婭並沒有坐在附近,但她也同樣仔細聽著凱吉拉的話。
是偶然,她知道這隻是偶然。要是在過去,她會對自己說:「這是聖光保佑」。她看著自己的雙掌,兩邊的虎口都震裂開了,幾乎完全對稱的血跡流了出來。她回想起喬貞因為大主教的黃金銘牌而從送葬人手下撿回一命的時刻。那也是偶然。他當時顯得多麼平靜,因為他就是在無數次的偶然中活下來的。如今她自己也要經歷這種偶然了,如果這就是遠離過去所需要面對的考驗,那麼她願意接受它們。
「老兵,你是身經百戰的老兵,對吧?」鮑西婭打斷了凱吉拉的話。「那你何必又要嚇唬那些新人,好讓自己顯得鎮定。你也在因為不知會到哪兒去而感到不安吧?」
該怎麼辦?鮑西婭不知所措起來。眼前發生的與其說是一場戰爭,不如說是暴動。沒有隊列可言,指揮者的聲音在獸人的怒吼中淹沒。飛濺的血液在黑夜中難以辨明,有人一邊砍殺一邊咒罵www.hetubook.com.com,然後又會沒有預兆地變成慘叫。大量箭矢的來處和去處幾乎無法判斷,不知是因為龍喉獸人並不害怕傷害同伴,還是因為他們純粹只是想製造混亂。
「你在看些什麼?」鮑西婭說。
「放開我。」安全回到城門內,鮑西婭甩開了凱吉拉的手。
「那件東西……凱吉拉還給你了嗎?」
「你真的沒有打探過我?安傑羅,本尼迪塔斯是不是給你承諾過什麼,比如某個新教區的主教?如果是因為這樣你才來勸服我回去的話,那麼我奉勸你,不要相信他。」
「我離開那兒只有一個月。你想讓我做逃兵?」
「好一副惱人的表情,」她說,「夜裡跑到牧師的屋子裡做什麼呢?想借他的肩膀哭一下,然後給拒絕了?」
「沒有。」
安傑羅點了點頭。「不過,我相信她很快就會還給你的。我一直在觀察著,感覺你們的關係正在好起來。」
還是剛才的新兵說的,但這次她問了錯誤的問題。當周圍很快安靜下來的時候,她感覺到了自己的錯誤。凱吉拉站起來,走到她身前半蹲下,湊近她說:
她看見大量石塊橫在了大橋的中央,龍喉獸人從石塊的另一側朝衝上橋的衛兵們射出弓箭。有的獸人從兩端橋墩攀爬上來,在人群中砍殺。
「我要走了。」
「不,不,當然不是。仔細回想一下吧,鮑西婭,當以大教堂聖騎士的身份和裝扮站在大主教身邊的時候,你是那麼光芒四射,是堅定信仰的化身。有多少人光是仰望著你就能得到力量,然後投身到傳播聖光的偉大事業中。但是現在,你卻要把自己投身到戰爭的泥濘地中。我不是貶低戰爭無可取代的意義,只是想,也許戰場並不是最適合你奉獻自身的地方。」
「少來這一套。」
獸人倒下來,她揮劍刺進他的肚腹。他倒在自己身前也是一個偶然,但深入他內髒的這一劍不是。不需要事先在大腦里對自己說「殺死他」,然後才做出行動。戰鬥,對一些人來說是本能,對另外一些人來說是精密的計劃和實www.hetubook.com.com行,當然也有可能只是自我保護的行動。鮑西婭仍然在尋找戰鬥對自己的意義,而首要第一步就是要揮劍,斬出去,讓敵人的血液掙脫肌肉和血管的束縛,盡情地噴洒出來。
「有人非要把我從這支隊伍趕回暴風城不可,和這些人的意志比起來,你對我所作的根本就不算什麼。所以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在協助以及單獨殺死四個獸人,受了兩處輕傷后,鮑西婭發現周圍安靜了許多。敵人們正在撤退,有的衛兵要跨越石塊追過橋。她也正要追上去的時候,一隻手臂把她拉了回來。是凱吉拉。
這天夜裡,安傑羅把鮑西婭叫到了自己的辦公間里。
「你是說我在撒謊。你一個從來沒有上過前線的聖光花瓶有資格自責我撒謊?」
「聖光啊,鮑西婭,你在說些什麼!是的,本尼迪塔斯大主教,我是考慮到了他,但你不能懷疑我做了褻瀆教義的事。我怎麼能不考慮大主教呢?聖光是唯一能完全拯救世人的東西,而他自然就是最偉大、最無私的一個人。大主教除了堅守信仰之路別無所求,唯獨你的離去,讓他傷心萬分,你不知道就在你離開暴風城的前一天,他患上了急病吧?如此一來,不僅是他個人,所有信眾的福祉都會遭到影響——鮑西婭!不要那麼自私……」
「嗯……總之,互相諒解吧。」
鮑西婭離開了這屋子。雖然她不指望能在短時間內就擺脫過去,但是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遺失了鑰匙,還有一個大主教的狂熱侍奉者呆在身邊,這算什麼?讓她心緒最難以平靜的,是她過去確實曾經為自己的身份無比自豪,而安傑羅的話提醒了她這點。在回到帳篷的路上,她看見了凱吉拉,臉上帶著一貫的冷嘲。
凱吉拉瞪大眼睛看著她,一言不發。
「鮑西婭,最近怎麼樣?」
「但是如果有好的策略,還有好的小隊長,就不用太擔心。像我帶領的小隊,只需要五個人就夠了。」
「什麼?」
城牆外爆發出來的轟響打斷了兩人的爭執。隨後又是第二,第三聲。新兵營中騷亂https://m.hetubook.com.com起來。從米奈希爾的哨兵口中他們很快了解到,這是龍喉獸人近期的第三次用重型武器拆毀,或者封閉米奈希爾通向外界大橋的嘗試。他們用投石車進行攻擊。當地衛兵奮起反擊,新兵也有一小部分參与了戰鬥。今晚兩次讓鮑西婭心煩意亂的談話,驅使著她奔向城門外,即便是在沒有得到命令的情況下。
「既然立過這些功,為什麼你還是一名步兵?我聽說你做過中士,對嗎?」
「噢,這態度,聖光小寶寶今天不太一樣呢。別誤會,我一點都不想趕你走,只是……」
「關於你的事情,我考慮過不少……」安傑羅按了按左邊額角。「不過,放心,我不是在打探你什麼。我只是在想……聖光會照耀每個人應走的道路,雖然你暫時放棄了信仰,但我相信屬於你的路還是光明筆直的。只不過,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正走在那條路上。我直說好了,鮑西婭,有沒有想過回到暴風城?」
凱吉拉突然發怒了,呼吸急促起來,這一發怒就失去了她一直以來的優勢。要隔離和作弄一個人,就要假裝對她不屑,表示出無論她做什麼都影響不了自己的樣子。發怒是大忌。「住嘴。」她這麼說著,同時揮出一巴掌打中了鮑西婭的面頰。但那個挨打的人,彷彿是她自己。
鮑西婭站在左側的橋欄邊,眼前不遠處有一個衛兵陷入苦戰。該上去幫忙嗎?還是守在原地?正在疑惑不定的時候,她發現一個身軀龐大的黑影浮現在橋欄外。那是又一個攀爬上來的獸人,她看見了他的眼睛,在微弱的月光映照下就像快要熄滅,但是卻預兆著不詳的燭火。獸人用左手攀在橋欄上支撐身體,右手舉起大斧砍向鮑西婭。
「你知道些什麼?一無所知。在戰場上要學會挑最有用的話來說,最好現在就養成這個習慣。你看,我一直在教你們有用的東西,免得像你這樣的小兔子第一次上戰場就做了炮灰,但是你卻在問我沒用的問題。看來你的命運,也不會有什麼變數了。」
凱吉拉的眼裡已經完全沒有了冷嘲的神色。在軍營里找到一m.hetubook.com.com面鏡子后,鮑西婭理解了凱吉拉的想法。血,染滿了她的面部和上半身。她用手背抹抹眼睛,額頭上積累的血珠流下來掛在眼睫毛上。它們都屬於別人,獸人和人類,生者和死者。為什麼在戰鬥的時候沒有注意到?僅僅因為當時是黑夜嗎?
新兵茫然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不經意間和鮑西婭的眼神交匯了。鮑西婭能看出來,她的眼睛彷彿在說:糟糕,我搞砸了和凱吉拉的關係,我也會和她一樣,讓大家給孤立起來。
「不要再把我和那個詞聯繫在一起。你老愛把聖光聖光的掛在嘴上,也許你才是那個離不開它的人。」
她沒能躲過這一擊,只是抬起劍攔住它,但是她對獸人的力量實在是缺乏認識。她感到雙掌一陣酸麻,劍鋒彈了回來,切在了獸人攀著橋欄的左手上。他嚎叫一聲跌了下去,四截僵硬的瘟疫蟲一般的手指滑落在鮑西婭腳下。
在趕往米奈希爾,然後分批登船赴前線的部隊中,鮑西婭屬於最晚到達的一支。前兩支隊伍分別去了西瘟疫和凄涼之地。因為海上氣候問題,最後一艘運兵船並沒有準時到來。在這支主要由新兵組成的隊伍里,出現了各式各樣的流言:船隻在風暴中傾沒了,或者是遭到了納迦的襲擊,又或是計劃更改了,他們將調轉回頭前往守望堡。最後一個流言顯然最不切實際,因為讓新兵們駐守詛咒之地是不可能的,但它還是造成了一些恐慌。正是這種恐慌,讓很多新兵聚集在了凱吉拉,這個身經百戰的老兵身邊。
「去洗洗臉。快去。」
「我立過三等功,有幾枚勳章,但是知道最讓我自豪的是什麼嗎?那就是我幾乎到過所有的前線,然後活到了現在。所以,在初次上戰場之前,你們最好從現在開始祈禱能和我一同行動。」
「有炸藥。」一個衛兵的聲音從背後遠處傳來,但這是一個太晚的警報。獸人們在撤退的時候,點燃了埋在石塊后的大量炸藥。巨大的火光撕裂了濕地的黑夜,音波像剃刀一樣在水面擴散,一部分飛石打在了哨塔和附近的小山頭上,更多的則把衛兵和獸人們砸成肉漿。https://www.hetubook.com•com遠處,山崖邊的鐮爪龍因為爆炸而睜開眼睛,聳起腦袋;淤泥中的沼澤獸浮了起來,拍打身邊的水草,然後突然像雕塑一般靜立。半邊大橋潰散了,雖然沒有完全倒塌,但爆炸中心點的中段,只剩下只能通行二人的石塊連接著兩側。
「你找我來究竟有什麼事。」
「凱吉拉,你立過很多功嗎?」一個新兵問。
「為了盡量節省軍力,通常會用大型弩車一類兵器去對付詛咒之地的惡魔守衛。但是,每次戰鬥,都至少有一半敵人需要靠步兵近距離解決。阻擋一隻惡魔守衛通常需要六至八人的小編隊,」凱吉拉雙臂展開,「因為它的刀刃,比你們幾個人的腰身疊起來還要寬。要是遭到直擊,小姑娘們,你立刻就屍骨無存了。」
「你說哪方面?」
「守住城門,」有矮人衛兵高聲喊著,「守住城門。」
凱吉拉帶著鮑西婭往回狂奔,強壯的手臂讓她難以掙脫。她這才發覺,空氣中除了血腥,還有另外一種刺鼻的味道。
她脫下手甲,捧了好幾把冷水清洗,揉搓眼角和耳朵後面。再度睜開眼的時候,臉頰旁側和脖子還有血,快凝結了,她又使勁搓掉。再看,雖然血跡已經全衝掉了,但還是不對勁。她說不出哪兒不對勁。這時候,那些幾乎碰到自己脖子的斧頭,劃過耳邊的箭矢,最後的大爆炸,以及所有她當時沒有注意到的小細節,開始在她的腦中浮現,一次一次地重複。我在第一場戰鬥中活下來了,她這麼對自己說,然後蹲坐了下來,遮住雙耳,徒勞地想隔絕那些肉體撕裂、骨節破碎的迴響。
她衝上前去,幫陷入苦戰的衛兵砍中了眼前獸人的肩膀。這才算得上第一次憑自己的力量擊中敵人。她拔出劍的時候,腦袋自然地往右斜了一下,隨即感覺到一支弓箭從左耳下飛過,幾乎就要觸及皮膚。又是一次偶然。她阻止自己去思考「如果我剛才不扭過頭的話」之類的問題,因為她很快明白,喬貞一定從來不會這樣想,為了能在戰場上活得更長一些,她也不應該這麼想。
「那是因為她忙著找別人的麻煩。」
「你瘋了嗎?別去追。快回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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