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鮑西婭眼前這片水域還是很平靜的。直接匯入大海的米奈希爾河每年都會定期泛濫,沖走一些建築、穀物和生命,但這兒的人民已經學會了怎麼和它相處。但如今,港口遭到孤立,這條河彷彿露出了壓制已久的惡意,像套索一樣勒住所有居民的脖子。
「多少人想得到在大教堂工作的機會。小姑娘,你竟然放棄了。」
「也許?」
「他六歲的時候,鎮子里出了一個掉進蛇窟里,給咬得渾身腫脹潰爛得不成樣,但最後竟然活了下來的人。他自稱這是每時每刻都在念誦聖光護佑的結果,還到處演說籌資,要在鎮子里建立新的聖光教堂,鬧得很轟動。這事把大主教都引來了,當然,他帶上了大教堂衛隊。那是七年前,鮑西婭,你那會兒多大?」
凱吉拉抓了抓耳朵後面的黑髮,這個動作在片刻之間讓她看上去像鮑西婭的同齡人。
有一個人最為激動,那就是安傑羅牧師。他努力讓自己不喊出聲來,但鮑西婭能清晰地看見他手指的顫抖。他高昂頭部,緊閉雙目,然後又張開,眼角竟然噙滿了淚水。隔著這片淚霧,他用憤怒卻又驚恐萬分的眼神直盯著鮑西婭。她知道他想說的:為什麼?鮑西婭,為什麼?這不是你該去的地方!這不是你該做的事!
凱吉拉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然後,我休了一年產假,生下一個兒子,在鎮上做民兵教練來養活他。這麼說吧,他沒有爸爸……所以都是從我一個人這兒受到影響,所以,他剛和-圖-書懂事不久,就念叨著長大了要成為聖騎士,從來不錯過鎮里教堂的每一次活動。
這就像小孩子之間的交換真心話遊戲。它不應該出現在戰場上,但沒有人可以阻止它出現在戰爭開始前最平靜的一刻。
她不知不覺第一次直呼了鮑西婭的名字。
攻守交換。鮑西婭心想:以前和喬貞說話,總感覺不知不覺被引到他想要的方向上,看來我多少也學會了這麼一點技巧?離開暴風城以來,她第一次發現自己遇上了點開心的事兒,但還是必須把這想法藏久一些。昨天夜裡她一時激動指責凱吉拉靠嚇唬新人來掩飾不安,看來是正中了凱吉拉心底的某處。三十二歲的老兵,未必就能夠把戰場當作自家後院一般看待。
「十四歲。」
「怪不得當時隊伍中沒你。你可以想象,我的兒子知道能看見最知名的聖騎士隊伍,該有多高興。但是我發現自己在嫉妒:他馬上就要知道真正的聖騎士,和自己的母親有多大差別了……所以我不准他出門,還把他鎖在了閣樓。為了大教堂聖騎士的隊列,他拿張凳子攀到窗檯外,然後摔了下來。」
「……噢。」
沉默了一會兒,又是凱吉拉先開口了。
一開始,鮑西婭有些驚訝于凱吉拉能夠這麼流暢地說出這句話。但是,自己不是也很直接地說出了尼爾的死么?雖然她深知不能把曾經的戀人和親生兒子放在一個天平上,但是每個人都無可避免這樣一個階段:從拒絕接受現實,直到讓和_圖_書他們真正地死去。
「肅靜,肅靜!」上尉說。「很好,鮑西婭·維斯蘭佐和凱吉拉·斯迪威爾,我讚賞兩位的精神。如果完成任務,我會給你們申請勳章。現在,我需要更多的勇士……」
臨行之前,她對前一天夜裡沒有找凱吉拉要回黃金鑰匙,有些後悔。不過,沒關係,她想。以後還有機會的。
「那麼,我把為什麼放棄聖騎士身份告訴你,你也要告訴我一件事:為什麼老就著我做過聖騎士這一點找我麻煩。」
「按照教義,所有有虔誠信仰的人死後,都能在永恆聖光照耀的世界中再見面。是這麼說的沒錯吧?」
雖然不再說話,但鮑西婭能看出來,凱吉拉是真的在考慮這件事。水面的光芒映照在她黑色的眼瞳里,蕩漾不止。
「你昨天像瘋了一樣。喂,小姑娘,你該不會是一直在裝乖而已吧?」
凱吉拉相信了這個故事,至少是沒有表示懷疑。
「我想,也許可以。」
大橋幾乎已經全部毀壞,再從最近的聯盟據點調動軍力,顯然不現實。他只能把希望放在這一支本該已經離開的暴風城隊伍上,和作為領導人的上尉召開了緊急軍事會議,並且已經持續了一整天。
「雖然沒有實戰測試,但是大教堂衛隊的訓練比普通步兵的困難得多。我在其中當然不是最好的,但至少也不是最差的。」
看鮑西婭沉默著,沒有接受自己的暗示,凱吉拉就補充了一句「是和男人有關嗎」,但是立刻又說「好了,我不問這些討https://www.hetubook.com.com厭的問題」。
雖然鮑西婭修改了喬貞對這個詞的定義,但很奏效。凱吉拉慢慢點了點頭說:「好……明白。」
「昨天就是我第一次上戰場。而且我已經不是聖騎士了。」
第二天早上,軍事會議結束了,做出決定:上尉從暴風城隊伍中挑選出一些人,破壞附近小山頭上的投石車,盡量防止對大橋的進一步破壞。下午挑選志願者的時候,鮑西婭第一個站了出來,隊伍中一片低語。但是凱吉拉也隨之站出來的時候,低語變成了騷動。
「我還想問你一件事。」凱吉拉放低了聲音。
「當然不是這麼說,」凱吉拉忽略了鮑西婭話語中的敵意,「因為我以前從遠處看過聖光大教堂衛隊的隊列,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你。很難想象打扮成那樣的聖騎士,也會真的上戰場。」
「我確實曾經是一個中士,但是卻私自連續參加了三次聖騎士資格選拔考核。不光全失敗了,而且還讓上司給發現。」
半個月以前,米奈希爾的主力部隊出發征討龍喉獸人的怒牙營地。敵人破壞大橋,是為了把米奈希爾孤立在水面上,同時切斷主力部隊的退路。全權負責這座港口安全的矮人斯托菲隊長承認了決策失誤,決心把自己送上聯盟軍事法庭,但在這之前,他想解決當前的困境。
「沒錯。」
「要是死在戰場上的話,身邊通常都沒有牧師吧……聖騎士能做這種祝福嗎?」
「你能理解了嗎?我並不是特別針對你。甚至也不是在針對聖光的https://m.hetubook.com.com信仰,因為那曾經是我追求過的,也曾經是我兒子嚮往的東西。但是……這些經歷,讓我看到一個你這樣放棄信仰的聖騎士,就不由自主地說出那些話。我不知道為什麼。你知道嗎?」
「行。」
「凱吉拉,你……」
「你就這麼給貶回步兵?」
這天夜裡,全城都加強了警戒。鮑西婭和凱吉拉分配在水邊區域巡邏。沒法掉以輕心,前半夜已經有別的衛兵抓住了六名從水面潛入的敵人。
那淚水有多少是屬於真正的擔憂,又有多少是屬於狂熱的靈魂,鮑西婭無法辨明。
「你真那麼想知道?」
「首先,你自己一定要足夠虔誠。但你畢竟沒有受過正式洗禮,所以需要有聖光的侍奉者,比如牧師,在最後一刻用至誠的祝福引導你。」
「以前有人教給我這麼一個詞,」鮑西婭說,「『情報對等』。這表示兩個人分享秘密的時候,必須交換等量的信息。能明白嗎?」
「我才不會強迫你告訴我,小姑娘。不過,你這麼一說,倒是很有趣……」
「我就隨便問問。我知道你不喜歡那個身份,再說,你也喪失了資格嘛。好了,不說了。」
「小姑娘老盯著水面做什麼?像讓男人給拋棄了,老念叨著投河又不敢挪步子似的。」凱吉拉說。這句話雖然聽上去還是在嘲弄,但是卻少了原來那種居高臨下的語氣。如果不是已經安靜了半個晚上的凱吉拉主動開口,鮑西婭幾乎都要忘記她站在自己身邊。
鮑西婭搖了搖頭。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但是,m.hetubook.com.com鮑西婭註定要在這個遊戲中作弊。即便要說出所有真話,也不知從哪兒開始。從她在監獄中和喬貞說話?從第一次聽見尼爾·傑西唱歌?還是從本尼迪塔斯收養自己的第一天開始?她不打算去回憶這一切。她只是對凱吉拉說,自己曾經愛上一個公開反抗聖光教義的人,他最後遭到陷害而死,這整件事動搖了她的信念,而聖光已經不足以解釋她的疑惑。這個簡單的故事里沒有喬貞。因為尼爾已經是死去的人,而喬貞還活著,就活在當前,也許是暴風城的某處——鮑西婭不能容忍自己用回憶的口吻說起他。
「問吧。」
「接下來到你了。」
凱吉拉考慮了一會兒。在說「好吧」的時候,語氣也不那麼確定。「但是你要先說。」她補充。
「如果……我死在戰場上,按你過去的經驗,你覺得我會在那個世界里見到兒子嗎?因為,我想……他一定在那個地方。他是個虔誠的小聖徒。」
「我現在沒空,也沒精神和你吵架。你也別主動惹我。」
「我裝給誰看?你嗎?」
「隨你便。」
「按我的經驗,你比一般的新兵要有拼勁。昨天只有你一個新兵敢上去硬拼龍喉獸人。嗨,其實你的劍法不錯。」
「你怎麼不叫我『聖光花瓶』之類的?」
鮑西婭回想起艾爾文森林的溪水,她曾經在那兒唱著那永不結束的輓歌。眼前是一條匯入大海的河流,再洪亮的歌聲都會讓海浪吞沒。但這就是她以後將面臨的東西。她有些慶幸,自己在登船漂浮於海洋中央之前,經歷了第一次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