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外傳
第四十章 過客(五)

他本來想說的是「我不是孩子了」。
「因為……我沒必要回答。你還真是一個孩子。」
實際上自從鮑西婭剛關進牢籠,卡利夫就會去偷偷觀察她了。他看見在最初的幾天,鮑西婭把自己的食物分給食量大得多的女獸人;他看見沙克斯宣布兩人必須廝殺以贏取生存權之後的第二天,女獸人終於拿起了斧頭,而鮑西婭從消極的抵擋,直到一劍刺穿對手的心臟;他看見她做完這件事之後,消沉地慢慢往後退步,坐在地上,彷彿她才是失敗者;他看見過了幾個小時她才重新站起來,把劍拔出的同時轉開了臉;他看見她在剩下的日子里儘力生存著,白天小心翼翼地避開滾燙的鐵條,夜裡則盡量讓斗篷貼緊身體,好暖和一點。
「不要信任紅頭髮的女人,她們只會帶來災難。」在過去,卡利夫的爸爸時常這樣教育他。卡利夫從來沒有弄清楚這生活智慧的來源,但是他父親曾經讓一個女人給騙去了全部家產,才不得不流落塔納利斯,卡利夫揣測大概那個女人就是紅頭髮。不管怎麼說,生父的教誨總是要認真對待的,至少當卡利和-圖-書夫拾到了鮑西婭的鑰匙——他甚至目擊了它從包裹裂縫掉出來的一瞬間——的時候,正是這句話的影響讓他不聲不響地拾起鑰匙,收進自己兜里。
卡利夫一言不發地回到了自己的帳篷里,面朝帳幕躺著。小時候,他曾經非常想到沙漠的邊緣去看看大海。後來願望實現,但是卻讓一隻幾乎可以致命的水母蜇了,差點淹死在水裡。他現在的心情就和那時候相似,但是又有所不同,或許多一點苦澀——他沒辦法準確形容,總之不好受;除了單方面適應它,別無選擇。
鮑西婭朝右邊看,那兒沒有一個人影,但是她注意到了不遠處一口已經封死的水井,似乎已經有些年份了。
他們沒有再交談,而鮑西婭陪他一直站到換崗。她所不知道的,是自己一句「孩子」的評語,對卡利夫造成了別的影響。
「他還在那兒,」卡利夫說,「他想讓我過去。夏爾,別往那邊看。我爸爸討厭紅頭髮的女人,不要讓他看見你。」
卡利夫還曾看見有一個行人往牢籠里扔進了一塊煮過的土豆。她沒有動它,卡利夫夜和-圖-書裡再去看的時候,土豆還在那兒。但是到了第二天,它不見了。
卡利夫彷彿是聽到了這聲音,才知道她在旁邊。他沒有轉過頭,仍然直直地盯著前方說:「我看見……我看見爸爸了。」
有時候,會有加基森的車隊送來一些女人。她們在工地附近搭起一個個小帳篷,買了鐘點的人可以進去。對於那些長期生活在荒漠上的工人來說,她們的到來恍若節日。卡利夫突然打定主意要去光顧,但是卻回想起來自己的工資全部讓鮑西婭保管著。於是他厚著臉皮去要了錢,但是沒有說明原因,鮑西婭也沒有問,她看上去對卡利夫打算討一點零花錢倒很高興,也對猜測這些錢的用途沒有興趣。
「可能吧。」鮑西婭說。對這個話題,她始終沒有表現出任何熱情。
「你爸爸?」鮑西婭對卡利夫嘴裏冒出這個詞感到很新鮮。「他在哪?」
「夏爾。」卡利夫說。
他不是出於憐憫才打算把鑰匙給她討回來。無論怎麼看,這個紅髮女子都沒有帶來什麼「災難」。他想,偷走鑰匙,將會是他最後一次遵從生父那句毫無道理可hetubook.com.com言的教誨。這個男人除了毒打之外,給卡利夫留下的就只有這教誨了;既然生父現在已經沒法再打他,那麼這句話也沒必要留下來。
這仍然只是他決心歸還鑰匙的一部分原因。還有一部分是他沒辦法準確認識到的,因為他還是個孩子。
「你怎麼能這麼肯定?」
在是否雇傭鮑西婭——夏爾的問題上,沙克斯只猶豫了一小會兒。雖然里維加茲命令不要再和這女人有任何聯繫,但他畢竟遠在藏寶海灣,現在沙克斯把人往清泉平原一扔,里維加茲又能知道些什麼?而雇傭她和卡利夫的好處就太明顯了:沙克斯可以大胆地壓榨工資,因為在他看來,這兩人都欠他一命。
有一天夜裡,鮑西婭看見卡利夫在站崗的時候直哆嗦,就走到他身邊。他的眼睛里有一種迫切的焦慮,呼吸急促,彷彿恨不得立刻閉上雙目,離開這裏。這表明他不是寒冷,而是因為害怕才發抖。
除了隨著冷風在廢井上方盤旋的黃沙,鮑西婭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在向沙克斯告密之後,卡利夫沒有立刻把鑰匙拿去拍賣所。他盯著它看了很久,心hetubook.com.com想它的主人會有什麼樣的往事。
雖然經歷了一些波折,但他們兩人都在沙克斯那找到了活兒。當然,工作地點是清泉平原的水井附近。卡利夫負責放哨和跑腿,鮑西婭則跟隨一小組人專門清除沙漠中那些威脅工人安全的生物。平心來講,只要適應了沙漠的氣候,他們的工作並不煩悶,還能喝到新鮮的清涼井水。
「什麼?」
「大概快能把鑰匙拿回來了吧。」
「就在……右邊。」
「你在抖什麼?」鮑西婭問。
「他就死在那裡面。」卡利夫說。「有人說是事故,還有人說是仇家故意往裡面砸石頭。他剛才出來了,叫我呢。」
有時候卡利夫不得不承認自己有改不掉的孩子脾氣,比如和任何人見面,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拿對方和自己比照身高。他曾偷偷摸摸地背靠著一面岩壁,用小刀貼著自己的頭頂在岩石上劃出痕迹,每隔好幾天就去丈量一次,但往往卻只迎來失望。後來有一小伙人習慣了在那岩壁下賭錢,卡利夫就再也沒有這麼做過。他還有一個秘密是直到十一歲還在尿床,但幸好唯一知道這秘密的人——他的爸爸,已經死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無論如何,對於鮑西婭所說的「孩子」,卡利夫產生了理解偏差。或者說他理解錯了擺脫這個稱呼的方式。
「我不……」卡利夫想反駁,但是沒有完成這句話。
卡利夫在一個帳篷里呆了幾分鐘,出來了。因為不到時間,所以他還找回了不少零錢。他又厚著臉皮把這些錢還給鮑西婭,鮑西婭皺皺眉頭,把它們收了起來,什麼也沒問。
讓鮑西婭更加不明白卡利夫在想什麼的,是他要求鮑西婭保管他的全部工資,為了「儘快攢起保管費」。實際上,因為長期駐留在沙漠,他們根本就沒有機會花錢,所以這可以說是多此一舉。無論如何,在卡利夫的堅持下,鮑西婭還是接受了;她頓時覺得自己變成了把弟妹的打工收入全部收繳,好精打細算持家的勞苦姐姐。有一些工作同伴從發工資的會計那兒知道了這件事,就偶然也開開玩笑,但並沒有什麼惡意。
卡利夫眼神中的恐懼是真實的,而他的脖子僵硬得像一截木樁。雖然還是什麼都看不見,鮑西婭不由得也打了一個抖。她轉過臉來,和卡利夫望著同樣的方向,然後說:「那兒沒有東西。你看錯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