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士彥和楊忠站在走廊邊,看著這股風的勢頭剛剛減弱,而清脆的雨滴就跟在風的後面,飄打著互相追逐而來。雨勢驟然而大,打在院子里的桑樹和槐樹上面,簌簌地萬葉齊響。
其實楊忠讀的不是佛經,而是從李岐豐處借來的史書。當時軍中都在傳言,說長安城找不出幾本像樣的書,要讀書只要去找太子殿下或者李家三郎阿至羅。當然,沒有幾個軍人去向他們借書,大都督尉遲提婆和都督竇熾這些入陣殺人不眨眼睛的萬人敵,都認為讀書是漢人中留著山羊鬍子的老博士的事情。
楊忠驚喜交加,一把拽著柴士彥的袖子說:「我隨獨孤開府奔梁的時候,家屬盡數棄與侯景。在南朝數年,也不曾有妻室,眼見著孤零零一個人到了長安。想不到幾年間,又快有子嗣hetubook.com.com了!」
老尼慌忙俯身從地上抱起孩子。奇怪的是,剛才他還啼哭不止,此刻反而安詳了下來。閉著眼睛,一副安然自得的樣子。
申時左右,尉遲開府司馬柴士彥來訪。他也穿著窄袖的圓領袍子,腰間配著胡人風格的尺把長的腰刀。他把靴子脫下來放在門檻邊,坐在席子上與楊忠寒暄。他看見楊忠雖然持卷,還是可以看到從袖口裡面伸出一條醜陋猙獰的刀疤,一直延展到手背上手指根部的地方。士彥心裏暗說:「此人即便是坐在席子上拿著書卷,仍然是一隻隨時可以奪取人命的揜于猛獸。」
話音剛落,一陣驚雷從天而降,竟然在寺頂突然炸響。柴士彥心裏一驚,但旋即恢復常態。他見楊忠和-圖-書神色未變,脫口說道:「風雷雨電,必有龍行於此。快不上香拜謝天神!祝禱天送貴人,平安生子。」
她對身旁的寺尼說:「趕緊去告知楊都督,生了一個男孩,母子都平安呢。」
此時正是大統七年的夏天,入六月以來,天氣異常炎熱。癸丑日,早上起來之後,驕陽就騰起來開始炙烤大地。到了過午的時候,馮翊波若寺的院子裏面,只剩下曬得奄奄一息的桑樹,無力地投下弱小的影子。
老尼連連高誦佛號,像是對男孩安慰道:「我兒勿驚,我兒勿驚!」
呂氏大喜,慌忙摟住用抱裙裹住身子的嬰兒,正待要仔細端詳。卻突然發現這個孩子額頭上頂著一個大鼓包,細看他的臉,只見眼眶外突,五官寬大。再加上他正在皺眉狂哭,煞是猙獰。呂氏不覺大驚,她本來身體就虛,如此驚駭之下,頓時兩手一松,一歪身子就昏暈過去了,懷中嬰兒也一下子跌落到地上。
正在這個時候,一陣疾和_圖_書風從寺內的庭院吹過來,飛舞的黃沙頓時把走廊上點著的幾盞昏黃色油燈打熄了。空氣中一股腥腥而略帶濕土氣息的味道,穿過搖搖晃晃的竹簾,飛快地撲進迅速變暗的僧房。楊忠放下書站起來,把掛在門上的竹簾卷了起來。這個時候,兩個人才注意到天空像是被灰色衲衣遮蓋了起來,突然一下子晦暗到了極至。天空中飄舞著枯枝敗葉,如烏雀亂飛。
「是男!」
且說此時楊忠妻呂氏,經歷生產劇痛,漸漸眩暈過去。忽然聽見一陣嬰兒啼哭聲,好像從遙遠世界里慢慢地飄過來。這個時候接生的老尼輕輕拍打她的肩頭,將她喚醒。老尼笑盈盈地對她說:「恭喜夫人,已經生下來了。」
住在僧房的左銀青光祿大夫、前將軍、都督楊忠,一直坐在席子上看書,即便從人進來,把一個加了藏冰的盛水木桶放在屋子裡,他也裝做沒有看見而並不抬頭。
從人用眼角餘光瞥了一下他手中的書,以為他讀和*圖*書的是佛經,退下去的時候想:「都督應該是在讀觀世音經,求菩薩保佑好讓夫人順產吧。」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一個沙彌冒著雨,從外面的院子跑進來。他一直奔到走廊下,濕漉漉地喘著氣對楊忠說道:「夫人快生了,已經請後院的寺尼助產。」
這個時候已經完全入夜了,外面雨勢如傾,寺中各舍的燈火搖搖欲墜,彷彿隨時就將墮入到無盡的黑暗地獄之中。柴士彥因為雨大走不了,就叫將坐騎都牽到走廊上避雨。同楊忠,還有跟隨楊忠多年出生入死的從騎親信,如長孫景、太洛稽六度等人,以及蒼頭僕從們,都立於廊中等待。
呂氏如釋重負,由寺尼扶著坐起來,一邊從老尼手中接過還在啼哭的孩子,一邊忙問:「生男還是生女?」
楊忠聞聽覺得非常有道理,就叫從人焚了香,插在香爐里,擺在走廊飄不到雨的地方,畢恭畢敬地迎接風雨中的真龍。完了之後又想:「彌勒菩薩就在上殿,不拜不合適。www•hetubook.com•com
」就又冒著雨奔到菩薩殿中,立地躬身默禱道:「弟子生在武川,恰逢國難,半生漂泊山東,流離江左,輾轉于荊蠻,託身乎關右,直如一葉浮萍飄零在潮落水起之處,性命之虞繫於一線。若得菩薩憐憫,賜以子孫延續,光大我族,弟子雖千難百死而不懼不悔。此念至為真誠,望菩薩體恤降恩!」
但楊忠不這樣認為,他兩次流亡南朝,對江東衣冠人物、士家風範印象極深。故而讀來雖覺非常辛苦,字裡行間頗有些深奧難解,但不管戎馬顛沛,從馬之上總是要背著一兩卷書隨行。
天氣非常炎熱,他當天穿著白色圓領的齊膝袍子,腰間用綴有絲線的錦帶紮好。他把頭髮挽到頭頂,用簪子固定髮髻。楊忠皮膚黝黑,高額長顙,連鬢的絡腮鬍鬚一直延展到下巴,剛硬地向下生長,一直抵到白色的衣襟領口上面。他兩膝彎曲,跪坐在席子上。腰背挺直,而上體略向前傾,一身與老虎搏鬥的筋骨肌肉,都包裹在雪白色袍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