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天野蒼茫
第四十章 彌勒菩薩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城門自己打開了,無數黑甲騎士從城中如疾風般衝出。還在齊人沒有回過神之際,已從螞蟻般密集的齊人步卒中切入,一路踐踏而行。
詔使念完后,停下來等李歧豐起身,然後上前把詔書交他手上說:「請唐公立即安排動身!下官還有襄陽公幹,今日便要返回襄陽。就在襄陽等候唐公,一同返回長安。」
接下去的幾天,陰雨不止,歧豐卻再也沒有夢到汾北戰事了,他開始親自處理各州公務。江對岸的探子帶來消息稱,入秋前陳人可能乘水來犯;襄陽方面,也安排民夫加緊整固江陵城防。軍民事務變得繁雜,歧豐的心情反而更加平靜了。
看完后,並無異樣表情。打發信使說:「信已親啟,請轉告大冢宰吧。」信使急忙上馬,在馬上與唐公拱手拜別。
信很短,歧豐很快就看完了。
他又坐下來寫了一封信,是寫給長安獨孤氏的,說自己要立即返回,兒子暫在安州,待安排人送回長安府中。
歧豐見眾人默然不安,就停了馬,對眾人道:「晉公來信告知,汾州陷落,刺史楊敷及將士數百人被俘。」話說到此,頓了一下,接著說:「白狼也一併被俘,解往晉陽去了。」
屋內安靜如常,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噓!」歧豐長出了一口氣。
入冬前,從長安傳來消息說,朝廷派遣右武伯谷會琨等出使齊朝,而對方也派侍中赫連子悅西來長安。顯然,汾北爭奪結束后,周齊都有些倦怠,短期不再想在邊境纏鬥。岐豐聽說后,很高興。今年風調雨順,漢東地界也沒有刀兵的紛爭。府中有新釀的酒,歧豐命取出來與大家共飲。府中大小官吏、家屬,不分北人、南人,大家圍桌而坐,盡情暢飲,享受難得的豐收和寧靜。當然,還有對明年的希望。
可就在此時,對岸的蘆葦中鑼聲陣陣,亂箭如急雨撲來。當前登岸的周人騎士,頓時紛紛中箭墜馬。前面的落馬了和圖書,後面卻有更多人上了岸。人們喊著:「不要管他,衝過去用馬踐踏!」都不顧生死催馬沖向蘆葦叢,去刺殺藏於其中的弓箭手。霎時就有數十騎沖入其中,提起長槊只顧往裡面亂刺。
六月乙巳夜,雨後放晴,天氣仍濕熱難耐。歧豐入睡后,做了一個夢。這次入夢,與以往不同,他知道自己在做夢。於是很從容的,在夢中徜徉。夢的地點,是在定陽城外。天色昏暗,濃雲覆城,也不知道是白晝還是夜晚。如蟻聚般的北齊軍士,從與城等高的土山上,向定陽城內蜂擁而入。無數綁著松明的箭矢像飛蝗般竄向城內,城中四處濃煙滾滾。
午前,歧豐與兒子李淵短暫告別。李淵毫不留戀,反而露出高興的表情,這是因為他很快也要回長安了。看兒子這樣,歧豐心中也踏實了很多。回去見天子,還有薩保?是福是禍,都先不管它了。
來不及再想,只聽詔使大聲念到:「著令領安州及七州總管大野昞,立即回長安。安州七州軍政,交由襄州總管府管轄全權處分。欽此!」
正在這個時候,聽見有牧童吹笛的聲音,從河對岸傳過來。或許只是巧合吧?回首住了四五年的安州,無數事歷歷在目。只是當年那麼期盼重返長安,而今要走,卻倍覺凄惶。只覺得前路茫茫,只好伴著牧笛聲聲,提鞭催馬,一行人沿著河岸柳林旁的道路,向北飛馳而去。
這個時候總管府上下都已驚動,文武官吏在堂下聚集,等候唐公差遣。歧豐也顧不得吃早飯,就命長史府僚留在府中處理日常事務,等待襄陽方面派來新長官。至於家屬,倉促返京,一時來不及隨行,他就委託許法光的家屬暫為照料兒子李淵。
此後數月,歧豐或處理政務,或出巡各州,閑暇時間還抽空了解李淵發矇學習的情況。飲食起居也很正常,晚上也很少做惡夢了。算來到年末,就是他五十歲的生日了。不知不和_圖_書覺,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有時候早上起來對著冰冷的銅鏡,斑白的鬚髮歷歷在目。讀書的趣味,也漸漸變化,更多讀詩,經史之類都早已束之高閣。
詔使念到「大皇帝詔曰」時,歧豐聽到此抬頭,已有不詳預感。以前天子發詔,都以「護道大皇帝」作為自稱。因為大冢宰宇文護極為崇佛,北周曆任天子都以護道者自居,雖不是成文規矩,但早已形成慣例。而今天子突然避佛不談,這其中該有何等變故?
歧豐感覺自己的位置,似乎在城外的土山上,或者是在一層密密壓在城樓的黑雲之上。按理城中的動靜,應該看得清楚,聽得分明才是。但不知是齊人的吶喊聲過於刺耳,還是城中守軍已經死盡,始終聽不到城內的聲音,連常見的哭喊哀嚎之聲也沒有。
三月,天上突現日食,各地均可看到。日食是大災之兆,與前度傳聞相悖。民間又傳,說日食應巨星隕落,真龍將死!朝廷很快下令禁獻祥瑞,並命各州禁傳日食言論,違令者下獄治罪。歧豐對幕屬說:「漢東七州從未上報祥瑞,看來是對的!」
六月,大雨不止,歧豐一個人在室內靜坐讀書,日常政事都交給幕中長史處置。竟陵方面的官員派人來詢問,唐公是否要來視察暫住,以便提前做好安排。歧豐也並沒有作答。府中人都知道,唐公是在等汾北的消息。
天和七年(公元572年)的新年,也在一片祥和之中來臨了。這一年是壬辰龍年,新年還沒到之前,民間就在傳說,說壬辰年是真龍之年,有沉壓百年的潛龍要飛升上天。傳說從哪裡來的,沒人說得清。倒是北周各地,從去年年末,就在陸續上報各種祥瑞。有人從地里挖出奇怪的石頭,據說形狀酷似安詳跌坐的彌勒菩薩;還有從江河裡面撈出的,從深山中揀獲的,有關菩薩、飛龍形狀的石頭、樹根。地方官員紛紛上報這些物品,有報給朝廷,有直和_圖_書接派人送給晉公的。民間有傳說,晉公佛名薩保,是彌勒菩薩的前世身,尊貴不可限量。民間又傳晉公將平齊滅陳,再統宇內,以成就菩薩渡世之心,為天下蒼生造福。凡此種種,朝廷不去禁止,也不褒揚,聽之任之,似乎是一種默許之態。
七月,雨過天晴,長安送來了晉公的書信。信到的時候,恰逢唐公帶隊乘馬入城。信使在城門外跳下馬,雙手遞上書信說:「大冢宰請唐公親啟!」歧豐在馬上接過信,將它打開,握在手上。這個時候,周圍的人聲都靜止了,人們屏住了呼吸。有的人甚至扭過頭去,不敢看唐公的表情。
過了幾日,突然風雷大作,徹夜不息,大風吹的窗戶砰砰作響。這個季節,按理是有春雷的,但大風大雷的天氣,在春天還是很罕見。種種跡象看,所謂壬辰龍年,不似一個平凡年。
歧豐心中焦慮,一直想尋找自己的兒子,或者找到他身邊的從騎。但要麼是天氣太暗,要麼是場面過於混亂,人們的面目是不清晰的,甚至連周齊兩方將士都不能完全區分出來。只能見著從澗水過去的周騎,盡數戰死無一倖免。還在水中的,還有在河這邊的,看見對岸的慘狀,想要撥馬回去,再尋生路的,卻發現黑壓壓無數的騎兵已經沿著河岸殺過來!遠處,是烈焰滾滾的定陽。很多人,終於在絕望中,扔掉了武器,下馬等待敵人的裁決。四周飛矢如雨,不斷有放棄抵抗的周人中箭,倒斃在冰冷的水中。此景宛如二十多年前,邙山上那些無助的鎬京之師子弟。
眾人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自得知汾州被圍以來,幾個月夙夜憂懼的,就是李湛的消息。被生俘,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日後周齊必定講和,被俘將士生還,是有很大希望的。
「去找白狼啊,跟著白狼跑!」說完這句話,歧豐一下子醒來過來。
可更多的長槊從蘆葦中抬了起來,那是齊人早早準備的伏兵。縱馬https://m.hetubook.com.com來回踐踏的周騎,頓時陷入自下而上伸出的無數長槊攢刺之中,人馬的哀嚎響作一片。
只在每晚入夜,歧豐才在燈下展讀河東、汾北地圖。周人在定陽建城,作為汾州治所,是考慮此地地形特殊,易守難攻。但易守的另一面,是突圍的不易。「定陽重澗圍城,無逃生路,賊只需圍城,待城中糧盡,則必死無疑!」他在想為何晉公不聽自己勸阻呢?一味去爭汾北,陷入如此被動之局面。而等到齊人盡銳來爭,朝中決策者和前方統帥又不敢決戰,坐等定陽失陷!既無謀於前,又不能以決死勇氣挑戰齊軍。齊公宇文憲多年前在洛陽就失敗過,為何大冢宰宇文護還是一再重用?
當晚有一些春寒,到拂曉,天還黑著,從人叫醒還沒有起身的李歧豐,說:「長安有天子詔書到!」
天還沒有大亮,詔使已經在堂上端坐。他見唐公穿戴整齊從外面進來,急忙站起身,沖歧豐微一拱手。歧豐見詔使是宦官,從未謀面,便對他躬身施禮。詔使也不寒暄,直接從桌上拿起卷著的用絲絹寫就的聖旨,展開朗讀。歧豐急忙跪倒聽宣。
歧豐連聲應諾,送他出門,見他只有兩個隨從,早把馬餵飽備用。使者就在馬上沖歧豐拱手告別,轉身打馬而去。
歧豐大驚,睡意全無,急忙披衣起身,命人準備見天子使臣的朝服。他一邊穿衣,一邊尋思道:「我在涼州兩年,安州四年,從來沒有接過天子的詔書!此為何來?」要知道天子詔書就是聖旨,若無大的官員任免或者重大事項,絕不可能輕易發出來的。一定是朝廷有重要事情宣布,而之前並沒有半點跡象。算起來,薩保的信,從入冬就沒有送來過。而今突然來了聖旨,顯然是天子授權。此事蹊蹺之至,令人有些惴惴不安。
吃過午飯,歧豐就帶隨行騎士十餘人,出城北上。走到去年送別連玉他們的涼亭,看見柳林隨風輕拂,想到剛好就是一年前之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歧豐心中不免感慨萬千。去歲送人,今歲誰來送我呢?
歧豐居高臨下,把周人的突圍看得真切。看那周人約有千余騎,前鋒已經突破了齊軍的包圍,一路打馬直進。不多久,奔到了一條澗水旁邊。毫不猶豫地,騎士紛紛躍馬沖入水中。頓時,冰冷的水花四濺。人們踏水而行,很快前隊就上了對岸,眼見著,就要逃出生天而去了。
有一個渾身鐵甲,臉上戴著鐵面具的周人,不顧生死用手拽住齊人的長槊,將長矛手從蹲伏的蘆葦中拽出,舉起大刀將之劈殺。他撥馬來回衝殺,整個馬兒全身都已染成血紅色,也分不清自己還是敵人的鮮血了。身中數槊之後,終於再也走不動了。他立在馬上,用最後的力氣將槊桿折斷,才伏在血紅色的馬背上氣絕而死。
更多的周人騎士,被齊人用長鉤脫下馬,摘下兜鍪,割去了首級。也有立在馬上,身中數十箭仍未斷氣的,最終還是被齊人拖下馬梟首。其情其景,彷彿回到三十年前的渭曲沙苑!只不過在河岸邊慘遭屠戮的,變成了周軍騎士。
寫完后,安排安州驛使立即出發,走驛站接力將信送往長安。他走到院中,把隨從都叫齊,讓他們整頓行裝馬匹,午後就出發。眾人都覺得太倉促了,不如第二日一早出發。歧豐說:「聖旨說的很明白,要我立即返回,使者還在襄陽等我呢。不能再耽擱一夜了。」
歧豐隨即催馬入城,眾人魚貫而入。一路無話,一直到了總管府門口。
正在遲疑間,耳邊一陣蟲鳴聲響起,歧豐暗叫不好,要醒過來了!他一著急,就想縱身一躍,讓自己跳入城裡,似乎這樣可以深入到夢中。可渾身哪有感覺,只是如雲朵一般軟綿,手腳無法動彈半分。
發現城中人突圍,四周的齊人開始朝他們圍攏過來,亂箭從四處飛來,根本不辨敵我。到處都是落馬的騎士、撅倒的戰馬,還有被飛矢射中的齊人。那些周人不管死傷,只顧像箭頭一樣的一路飛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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