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以神之名
第三十一章 瓜與豆

「兩個地方,」威廉說:「碎石海灘,這裡是安息艦隊過去的造船地,當地人修起船來幹得又快又好,船具工匠也多。另外一個地方,就是勒龐南部的一座城鎮了,那個城鎮跟安息人不對付,但名義上屬於安息人,那周圍駐紮著一支安息軍隊,是那個該死的西部人安息將軍帶出來的,募集的是沿海城鎮的破產水手、父母死於海盜的孤兒、流民後代,他們覺得安息帝國是被我們折騰壞的,對我們恨之入骨。」
月下燭火,依稀有搗衣之聲,清酒桃花,舉目皆是去國之人。
「破虜常勝!必復唐國!」有人喊起了蘇培科時期的口號。
士兵們想著模糊的景象,士兵們懷念著早已荒蕪的故鄉。
水兵的號子此起彼伏。
「你從托利亞的時候,就開始學寫字了吧?我記得細娘和陳老頭都教過你。」
周城守一臉自豪:「我能認六百多字,能寫的,不下三百!」
願南海城堅城不倒,永為唐土。
「校尉所言極是,」南海城守說:「那就改成魯瓦城守和石西城守好了。」
「害怕——然後你們走了最危險的海路,來到了荒蠻海灘,還血洗了這裏的土著和叛軍?」威廉笑了一聲:「您在說笑么?」
安息。
「撒謊有什麼用,」章白羽說:「反正到了安息海岸,你就會知道的。就算騙你們到了那裡,唐軍的處境也沒有好多少,還不如現在就告訴你,我們一起想辦法。你準備在什麼地方靠岸?」
「骨頭都能打鼓了,」章白羽說:「布爾薩沒多少穆護了,你是萊赫人,去了那裡應該感到自在一些。」
「南海肉少。」
走出南海城的時候,唐軍墮淚如雨。
低沉的號角傳達了命令。
他們覺得把親人丟下了,卻又不得不離開,北方還有更多的唐人需要救援。
唐軍士兵踏上了小舟,這些小船在幾次撐槳之後就離開了海岸,朝著大船靠近而去。
「校尉,」南海城守周採薪一臉木然的表情:「上次搞得生離死別,這次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章白羽:「————」
「校尉放心!」
「人人都會害怕。」章白羽說:「不過唐人明白,遇到事情是躲不過去的。害怕是天生的,這個沒辦法。但越是害怕的時候,越要揮刀與強敵拚死一戰。怕歸怕,該拔劍的時候每個唐兵都會拔劍。怕死和不死,本來就是兩回事。」
章白羽坐在一隻木凳上,hetubook.com.com雙手杵在劍柄,對著皮榻上的城守說道。
列加斯被免去了安息將軍的頭銜。
「本地的土人不會種那種麥子。」
站在甲板上的時候,章白羽思索著這次唐軍南下究竟得到了什麼好處。
「南海沒有工匠,修一座長屋,恨不得全城居民都要修。」
別人或許不感激,但是沙阿沙很清楚,列加斯忍辱負重帶回國內的那數千士兵是何等的重要。
章白羽說:「我們還是不一樣的。穆護只會撒謊,拿鬼神騙人,一把火就露了原型。我們唐人不一樣,我們說的是真話。士兵懂了這個道理,上了戰場自然拚死作戰。」
南海城守喜滋滋地取過了劍,努力地壓制著臉上的激動,用很淡然的聲調說:「校尉從來言出必信,我又有什麼不信的。校尉還說什麼抵押,那豈不是顯得南海城的軍民氣量狹隘。這把劍,本來我是不好意思收下的,」話雖這麼說,南海城守還是扭身把劍掛在了身後的牆上:「但是校尉說過,『拔劍必致果』,我又不能讓校尉拿回去。校尉,那我就在南海城恭候大船南下了。」
「兄弟們早點回來!」
安息已經陷入了內戰。
校尉揮了揮手,讓士兵們不必勞神了。
兩人互相打了招呼,卻沒有再開口,他們都看著漆黑無比的海面,沉默不語。
「回到布爾薩之後,我會募集工匠,讓他們南下。」
可是勸慰歸勸慰,敗軍失地的責任卻需要有人來承擔。
「我一直有個疑問,」威廉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您究竟有多膽大,會放下布爾薩的領地,跑到南方來。您的士兵沒有嘩變,也很出乎我的意料。唐人都這般膽大妄為的么?」
「哈哈,」南海城守自嘲地笑著說:「我是怕北方的那些老兄弟,把南海城的唐人忘了。他們要是時刻記得南方有幫兄弟在跟他們較量,白天就過得不痛快,到了夜裡也會煩得睡不著,那就不會忘了我們了。」
兩個在伊爾胡姆被唐人解救的安息少女也前來送別唐軍,一個少女吹著安息笛,另外一個跳著安息舞。
「先北上再說吧。」章白羽說:「總會找到辦法的,說不定,唐人真的在安息有人相助呢?」
天黑透的時候,唐軍紛紛登上了大船。
「這不假,他們訓練得很苦,一直在訓練,他們打了很多仗,一直在打仗。他們當然是精銳。」
南海城守立和*圖*書刻活過來了一樣,他一拍手,對兩個南海城的士兵說:「扶我起來!準備筆墨!」
「不必說這話,虛得很。」章白羽從一個執戟郎那裡接過一碗葯湯,小心地遞給城守:「你想要什麼?」
「我準備回布爾薩了。」
人人皆想回家,可唐人的家在哪兒呢?
南海城這座血與火之中誕生的城鎮,雖然代價昂貴,但也是很重要的收穫。即便唐軍的情況艱難無比,但是人們總是能看到頗為光明的未來的。章白羽暢想著唐人在南部大陸的壯大,或許有一天,這片大陸會成為唐軍最好的安身之所也說不定。章白羽至今沒有擺脫作為亡國者的恐懼,為了唐人,章白羽敢於橫挑任何強敵,但同樣為了唐人,章白羽卻不敢輕視任何危機——他時刻在焦慮之中,唐人遠遠沒有到安全的地步,多一條退路,便多一份心安。
他委託使者給沙阿沙帶去了一封信件。
「抵達安息海岸之後,我們至少要停泊兩次補充給養,」威廉說:「您有朋友願意接納我們么?」
章白羽看著剛才病的要死的城守,一下子像是活魚上岸撲騰個不停,不由得感到好笑。
「你真是糊塗,往南海運人馬財貨,都是經瑞德城出海的。你跟瑞德城守較量,不怕被穿小鞋么?」
「一把火就露了原型?」威廉頗為好奇:「我從來沒有見過火燒穆護,難道布爾薩有穆護惹到唐軍了?您殺了幾個穆護?」
「換一個。」
海邊的安息水兵早就準備好了無數小船,密密麻麻的小船布滿了海岸,安息水兵眼看唐軍士兵頗為低落,歡笑之聲也少了許多。
「校尉。」
此時,南海城已經隱入了暮色之中。
不料,南海城守聽到這句話,表情竟然變得無比莊重起來:「校尉,經此一役,南海城軍民心氣只怕比天還高。地上有石頭,我們就要砸了石頭去修牆,地上沒石頭,我們就是掘地見黃泉,也要刨出石頭來,把南海城修成一等一的堅城!請您轉告瑞德龐城守和魯瓦李城守,讓他們妥善修城,十年後請校尉派人驗查,要是南海城比那兩座城矮上一尺,南海城軍民就隔海為他們築祠。」
章白羽想了想:「應該還有幾十個活著吧,你回去了,我可以引薦你去見見他們。都是一些苦修的穆護,除了讀書鑽研古籍,什麼愛好都沒有。」
在這些唐兵的帶領下,越來越多的南海城和-圖-書的唐人、歸義人前來送別校尉和唐軍兄弟。
「不靠岸可以嗎?」章白羽問道。
「我看見過南海城邊上的戰場,」威廉有些肅然起敬:「您的士兵是最精銳的戰士。」
最後,列加斯做出了決定。
一個人走出了船艙,朝著章白羽走來。
但是誰都能看出,南海城的軍民心不在焉,他們都在看著校尉,他們都在看著唐軍列隊出城。
讓烏蘇拉和萊赫的貿易同盟公開承認唐人對蘇培科的統治權,無疑是最重要的收穫。唐軍不僅擁有了一塊極為優質的土地,還得到了不少城邦和共和國的承認,從此唐軍不再是流落各地的流民武裝了。
可私下裡,沙阿沙卻命令忠心耿耿的列加斯前往和平的省份募集士兵,給了他皇室沙伊的頭銜。
執戟郎們回頭看了看,發現是威廉船長,便默契地想兩旁移開,允許威廉船長走近章白羽。
威廉頗為不信地笑了一下——你他媽燒了那麼多穆護,還指望安息人有好臉色?
恢復城鎮是當務之急,章白羽一來不願意耽誤活計,二來他知道,若是讓南海城的軍民相送,他們一定會跟著唐軍士兵走到海灘上,他們會在那裡看著大船消失在海上才會回家。章白羽不敢見到這樣的景象。
「我會把成對的牛、羊、雞、豬送來,能活多少,就看你們怎麼養了。」
「陛下,讓我去南方吧。沿海地區在二十年前陷於兵禍,但近年卻只有海盜襲擾,沒有遭遇戰亂。讓我去那裡吧,我會為您募集四千到六千名士兵的。」
遠征回國的安息大軍已經疲勞不堪,大軍就地休整。
「我會派人送來。」
唐軍聽出來了,少女吹奏的是唐軍的出塞曲,雖然曲調帶著安息味道,但送別的意味依然凄涼。
「那就什麼都別說了。」章白羽說道:「賊人已經喪膽,最後一個賊人城主的腦袋已經被掛在城門上來,之後南海城會太平很多。」
「唐人不會忘記南海的,」章白羽保證著:「千難萬難,唐人總會保住南海,放心吧。好好乾,把南海城修成堅城。」
威廉吹了一聲口哨:「您簡直比安息穆護還能激勵士氣。」
這次唐軍離開,已經提前下達命令,南海城不必相送。
「但願唐人真的有朋友吧。」
「唐軍一點都不膽大妄為,」章白羽說:「許多唐軍士兵都很害怕。」
章白羽搔了搔頭髮,輕鬆地說:「比起布爾薩的船貨,你還是先hetubook•com.com想怎麼修好南海城吧。」
從平原到高原打成了一片,列加斯頗為謹慎地考慮了安息帝國的現狀,他排除了一個又一個傳統的募兵地。
校尉拉開了門,看了看南海城的部下,點了點頭,走了。
「差不多行了。」章白羽輕呼了一口氣,站了起來,解下佩劍交給了南海城守:「這柄劍是布爾薩王公劍。洛泰爾皇帝賜給布爾薩國王的,一共只有六把,國王給了我一把。現在,我把這寶劍給你,算是抵押在你這裏了。回了布爾薩,只要航路一通,北邊吃什麼,南海城就吃什麼,唐軍用什麼裝備,南海城就用什麼裝備。你什麼時候覺得南海城能夠丟掉拐杖走路了,就把劍還給我。」
「那我們都得餵魚了,或者在船上被太陽烤乾。」
「回布爾薩。」
「精銳也會害怕?」
它們會沿著海岸行駛,在伊爾胡姆城最後一次補充給養和淡水,然後就要沿途北上,一個島一個島嶼地途徑列島航線,最終抵達安息海岸。到了安息海岸后,艦隊會轉向西面,沿著海岸穿過危險的風暴海,最後抵達連通南部海域與諾曼海的安息城市。在那裡,威廉船長會將唐軍送達瑞德城,旅途才算抵達了終點。
終於說出了他前來尋找章白羽的真正目的。
最後一批唐軍離開城鎮的時候,依然有人在背後叮囑著。
「我把那些農夫的全家都送來。」
離開大屋的時候,城守和一眾南海城的備官、士兵們齊聲說道:「校尉保重!」
南海城守在卧榻上跪起,雙手疊指壓額,再以手按榻,跪伏下去,對校尉行唐禮。
威廉沉默了一會,決定跳開這個話題。
威廉大驚失色:「剩下的人呢?」
「不。」章白羽說:「我沒有撒謊。許多唐兵開戰之前,都免不了臉色蒼白,渾身冒冷汗,有些士兵還會緊張的吃不下飯,一有機會就說話說個不停。他們很慌張,也很害怕。沒有士兵可以輕生死,也沒有士兵面對漫天的敵軍不心驚的。如果我說唐軍士兵都是渾不怕死的壯士,那就是在吹牛了。」
威廉面色凝重了一下:「我現在倒是害怕了。您最好列出一個表單,上面寫上《唐人絕對不能忍耐的一百件事》,比如你們喜歡甜的還是鹹的口味,比如你們喜歡肥的還是瘦的姑娘,比如你們對羊和男孩是什麼態度。我一定讓手下的小夥子背下來。那個——您真的把布爾薩的穆護清理乾淨了?我在和_圖_書安息的時候聽說,布爾薩的穆護可不比安息的穆護好對付,諾曼人統治了幾百年,都不能把他們連根拔掉。」
沙阿沙迫不得已地下達了這個命令,以平息貴族們無窮無盡的攻訐指責。
「我在安息沒什麼朋友,倒是得罪了一批貴族。」
唐軍離開的時候,南海城一片忙碌,官員們呆在長屋之中,兵士在城鎮中巡視遊走,居民們有條不紊地忙碌著。
「南海城地薄。土人的糧食有些很不錯,但都是些野稻雜麥,沒幾十年的選苗選種,成不了氣候。我記得布爾薩有種羅斯麥很好,不論釀酒還是入餐,都是上品。」
雖然失去了軍權,但卻得到了大片封地和募兵權,列加斯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好事情。
「南海窮鄉僻壤,那些人來了孤孤單單,怕是還要跑的。」
艦隊捕捉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風息,夜色安靜如夢,海上有轟鳴的潮水,也有起錨濺起的水聲。
南海城守知道,這個時候不獅子大開口一下,之後很久都沒有機會了,他放下了葯碗,忍不住搓了搓手。
安息將軍得到了沙阿沙使者的勸慰。
海天相接的地方,雲彩如同被火焰點燃,從遠方一直燒到了高空,耀眼無比,每個唐兵的臉上都映著赤紅的落日餘暉。
艦隊開始調轉船頭,向著東方行駛而去。
「這些工匠來了,沒工具啊——」
威廉:「————這種事情,您居然不撒謊么?」
「校尉早些回來!」
「全憑校尉軍威。」
「也不光是唐軍,殺穆護最多的是布爾薩貴族。這也是順勢而為,這些穆護在和平的時候才能勾結眾人欺壓平民,到了戰亂四起的時候,他們弱小又不自知,自然會很快滅亡了。」
「校尉保重!」
章白羽點了點頭,準備抓劍離開,卻在腰上抓了個空,他笑著看了看牆上的佩劍,扭頭朝著長屋外面走去。
「好,我會告訴他們。」章白羽說:「不過你這是吃虧了,魯瓦城高數仗,在尼塔也算雄城,石西城邊上就有石場。你比他們是樣樣不如,不知道你逞什麼能。」
海灘。
終於,有六七個南海城唐兵走到了道旁,當校尉路過的時候,他們俯身行唐禮:「校尉保重!」
「船長。」
「我會送些擅長種地的農夫過來。」
「那你就寫下來!」章白羽哼了一聲:「你要是忘了字,寫不下來,到時候不要怪瑞德城不往你這裏送東西。」
城守關切地詢問道:「校尉,你還在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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