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以神之名
第三十六章 率土之濱

定城的歸義人很多,這主要歸功於陳粟。
騎兒寨的里正臉色發白,他也不想陳粟離開,但是要讓托利亞把定城封給陳粟,這對唐軍來說,還是沒有先例的事情。
除此之外,歸義人還被要求遵守「姓前名后」的唐人傳統,這在歸義人中間造成了很大的混亂,皆言不便。
「三個郎隊,會補充兵士。」陳粟的聲音頗為嘶啞,對著各寨的頭人們說道:「不光三個郎要配齊,還要把兵員恢復到離開定城時的規模,也就是五個郎隊。現在缺了一百多人,你們幾個人平攤吧。」
諾曼人組成的巡邏隊在前面開路;布爾薩歸義士兵則敲響了大鍾,召喚各寨的頭人前來議事;留守的唐兵整齊地站立在定城內堡前,恭候著陳粟的到來。
從一陣虛幻的耳鳴聲中回過神來,陳粟看著周圍的無限漆黑的鄉野,突然明白了。
「校尉臨行前,曾經囑託韓夫人與蒯虞候,托利亞若危,可以軍功授土,以得四方壯士為唐出力。」使者的臉色沉靜得像無風的池面,等到女人回來后,使者從一隻匣子裏面取出了令函,宣讀了托利亞傳來的命令。
他扭頭看著托利亞的來使,準備解釋著什麼。
陳粟吸了一口氣:「各自回寨吧。」陳粟說:「明天一早到內堡前點兵。這次我來給他們裹頭。」
盜竊財物者,會戴上唐枷示眾,盜竊糧食者,立刻就會被居民就地正法。
陳郎官看起來沒有慶功的意思,那就是說戰鬥還在繼續。
陳粟的郎隊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在流民的視野中的。從一開始,唐人的郎隊如同牧羊的獵犬,雖然帶著流民四處就食,但卻得不到流民的信任。信任不是說些漂亮的話語就能帶來的,這種信任是唐軍一點點贏得的:它來自唐軍每一次公平地分配糧食、它來自唐軍每一次保護流民的戰鬥、它來自戰場上的情義和城鎮中的公義。許多魯瓦城出逃的諾曼人對唐軍依舊不太信任,其他地區的流民卻覺得唐軍比諾曼領主好得多。
女人被士兵架走時,還扭頭對另外幾個頭人說:「定城的血不能白流!讓托利亞承認陳領主是我們的封君,長長久久的封君,一代代的封君!我聽說唐人的領主是會各地調換的,你們要把陳領主留下,現在是最好的機會!如果要流血,就讓托利亞把陳領主留下來!你們男人要做點什麼!」
「是。」籍名官領命而去。
幾個頭人都不知道怎麼給寨民說這件事情。
籍名官去請教陳粟,陳粟想了想,便讓籍名官多去勸說,但不要強制,不要在名字上嚇退別人。
「十二歲算什麼男子?」獵兒寨的頭人說:「我寨里十二歲的孩子有hetubook.com•com不少,但是他們弓都拉不開。送他們去打仗——我怕他們只能拆了弓弦,舉著弓木去打人了。」
可是現在,看著陳郎官身邊的那些托利亞來的戰士,定城人卻感到一陣陣的恐慌:這是要做什麼?
糧食總是不夠吃的,但是唐軍分配糧食的時候相當公道。
為什麼封地給我?難道是我離開托利亞太久,蒯虞候擔心我不願意回去了嗎?
「古有三法,一曰非軍功不得封邑,二曰君臣各守界,三曰死國事者公室善其後。官者,競其能也,爵者,嘉其功也。官有內外之別,爵有上下之分,官制之餘,尚有內外之臣。唐地不寧,十日九危。四境環敵,不可不因勢利導,必務實利而棄虛名,從新法而革舊制。陳粟以百十人西向,于唐有護衛之功,於民有保全之力。以定城封陳粟,封男——」
定城居民要求陳粟成為封君的願望,絕不是今天才想出來的,而是早有議論,只是無人告訴陳粟罷了。可陳粟不知道,托利亞卻知道。看上去,托利亞認為陳粟四處出擊,是為了求土封爵。
可是另外兩個頭人已經彼此對視了一眼,他們是認同女人的說法的,或者說,定城的諾曼居民和布爾薩居民,都有希望陳粟作他們封君想法的。如果陳粟不走,總有一天戰爭會結束,定城就會繼續興旺下去,如果陳粟走了,新來的城主是什麼人,他們可完全沒譜。
定城人從士兵們那裡知道,這段時間陳郎官率軍出擊,並不是為了尋找糧食,而是為托利亞的章校尉作戰。雖然居民們不知道進攻定城周圍的領主怎麼能幫助校尉,但是陳郎官下達了命令,他們就會聽從。
定城居民聽聞郎官返回的消息,還以為戰鬥結束了,他們無比興奮地打開了木牆的大門,迎回了他們的首領。
定城人這才知道,這些人不是援軍,他們是來督促陳郎官擴軍的。
此言一出,陳粟身後的,托利亞來的虞官和執戟郎按住了劍柄。
在歸義人中,取唐名也是有風氣的。
「是的。」陳粟的聲音顯得更加沙啞了:「定城軍要擴編,擴到七個郎隊的規模。也就是說,這次要出四百人。我看了籍名官的名冊,裹頭年定在十四,如今怕是不行了。下令給十二歲的男子裹頭吧。」
陳粟知道唐軍的律法,他知道,這個女人危險了,不光是這個女人,就連他自己也陷入了危機。
定城南部依託高山,地勢陡峭,沒有修築大道,只是在山下有草屋散布,許多寡居的女人聚集在這裏。她們白天會進定城木牆內,挨家挨戶地找人要到破衣裳,過幾天縫補好了再送回來換取食物m.hetubook.com.com。她們中有細線匠的遺孀,只要有麻草或者絨毛,就能很快制出均勻而結實的長線,只是針頭不好弄到,只能拜託獵戶送來質地堅硬的野獸牙骨,仔細打磨之後充作針只。一盒唐人的大鐵針,在定城是非常搶手的貨物。許多看上了寡婦的定城人,會費盡心機地弄到一盒針,捧著針盒去討好心儀的補衣女。
「你們的歸義司的頭頭,就是索妖——不,索格迪亞先生。」陳粟說:「他的名字就很地道啊,石越。我在蘇培科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他第一次見我們時,帶了三個火燒球,在手裡拋個不停。當時唐人沒見過這種把戲,看得眼睛都看直了。那個時候他還叫『卓越石』呢。他說他是拜火教的穆護,也是拜火教傳說中的『卓越之石』,註定要干一番大事業。他說他有火神的祝福和加持,不會被火燒傷。他跟唐人呆的久了,就知道『卓越石』這個名字蠢得很,就悄悄地給自己改名叫做石越。」
磨坊寨、騎兒寨、獵兒寨的頭人們已經齊聚內堡之中,這些人看起來頗為憂慮,因為他們感覺出來氣氛不太對勁。
這一次,即便陳郎官說要繼續作戰,定城人也不會很驚訝。
陳粟看見,這幾個月的時間裏面,留守的士兵沒有偷懶。兩幢大屋已經封頂,另外三幢大屋也修好了,居民們已經入住其中。陳粟看見孩子拿著木棍跟在士兵後面,學著士兵的樣子走路,一些把水罐托在手上的女人見到士兵就停了下來,對他們行禮,許多居民已經變作了農夫的打扮,他們戴著唐人的草帽,拄著農具,對唐兵們揮手致意。
「什麼?」陳粟大惑不解。
唐兵路過了一個燒炭窯。
定城的風氣極為純樸,流浪時期爾虞我詐的生存伎倆,一入定城就會被強行扭轉過來。
各寨中已經能聽聞雞犬之聲。雞隻大多來自托利亞山區,那是韓雲派人送來的十二籠布爾薩花尾雞。這種花尾雞野得很,爪子很有力,每天四處刨土啄食地下的蟲子,下得蛋油水很足。古河人雖然和唐人斷盟,卻時常有古河居民前來貿易,他們帶來了產毛的尼塔羊和古河的草原獵犬。這兩種畜生要價不菲,好在定城與世隔絕,錢幣多有積累又無處可用,居民掏錢購買這些畜生時並不吝嗇。
「可是很多女人生了私生子,都給孩子取名叫白羽森,或者粟森。她們一口咬定,說這是唐人的種,讓別人不準說她們的閑話——這種事情怎麼辦。」
在諾曼時代,出征的領民四五十天就會回家,可是陳郎官一走就是九十多天,如果不是對唐軍頗為信賴,定城人早就亂了。
糧食至今和*圖*書是定城人心中的死結,怎麼也打不開,每個難民吃飽的時候就會難過:如果把今天的口糧勻出一些,帶回一年前,說不定餓死的親友也能熬過來了吧。
糧食是十日一分,分糧的士兵會將糧食分成許多份,讓平民先拿,最後一份留給分糧者。這種做法讓定城人新鮮,時間久了也就生出了信賴。在定城,其他的罪過可能罪不至死,盜竊的罪行卻大半會。不管何時,一但定城居民發現了竊賊,只需要大喊一聲,不論是諾曼人、布爾薩人還是唐人,立刻就拖了棍棒前來毆打盜賊。
陳粟說歸義這件事情,一開始肯定是五花八門的名字都有,但是時間越長,歸義人的唐名就會越地道。歸義人也知道哪些名字好聽,哪些名字古怪的。
孩子被打的時候,古河獵犬會端坐一旁,風輕雲淡地看著小主人遭殃。
越是這麼想,居民對於偷糧賊越是恨意十足。
定城之外有三條土道。
南部山脈下的女人很多,這次來了一個戴頭巾的諾曼女人,她身邊還站著一個半大小子,這是南部少有的丁男。雖然每次攤派兵員都沒南邊人什麼事情,可是別的寨的人都走了,南邊的生計也會艱難許多。南部雖然地少,可是開林、拓地、挖渠引水,這些活一點也不輕鬆,沒別人的幫助是不行的。
這段時間許多的男人被一批批地征走,定城居民的生活開始變得窘迫,但總沒有壞到流亡那樣的地步。
諾曼女人再次開口了:「陳領主!您到底是我們的領主,還是托利亞的募兵官?」
定城的唐人很少,諾曼人和布爾薩人心中所想是什麼,托利亞早就知道!定城人的民意,托利亞早有所知。在定城之中,定然有陳粟不知道的人,將定城的一舉一動報告給托利亞。
定城人是捨不得打狗的,這些狗極為兇悍、矯健,自己會找吃的,還會獵取野物拖回家中,它們一旦認了主人就極為忠誠,在森林之中帶著古河獵犬,很讓人心安。
之後的話,陳粟已經聽不見了。
這個命令一出,各個頭人臉上陰雲密布——果然來了。
「定城男女合計不過五千有餘,現在丁壯死了一百多,還要再出四百人?」磨坊寨的頭人扯掉了頭上的唐璞頭:「陳郎官!要給十二歲的孩子裹頭,這種道理我聽得少。我給他們裹頭,就要給他們報喪。十二歲的孩子,打得了什麼仗?」
陳粟嘴中發苦。
聽到北邊的幾個頭人彼此叫苦,南邊人一直沉默著,反正三個定城主寨從來不會聽她們的意見。
定城。
最開始歸義的人,全部給自己取名叫「白羽」、「粟」,結果弄出了一堆「白羽·勒班陀」:「白羽·羅和*圖*書薩」:「粟·安德伍德」:「粟·普爾茨」。
有些孩子很頑皮,他們和古河獵犬混熟了之後,就會帶著狗去轟趕花尾雞。花尾雞受了驚嚇,往往幾天不下蛋。這個時候,孩子們的家長就會請出家法——趕牛的藤條——打得孩子渾身掉灰,恨不得把孩子打進土裡去。
籍名官苦笑不得,只好把這兩個名字列為禁用,這才讓歸義人放棄了與唐人首領拉關係的企圖。
另外兩寨的里正,臉色也很難看。
除了騎兒寨的里正是唐人之外,另外兩個裡正分別是諾曼人和布爾薩人。
但是按照唐人的想法,這句話就是挑撥陳粟謀反了。
許多新來的流民不知道厲害,一再地偷竊糧食藏匿起來。定城人對新流民會寬容一次,給他們警告,如果再犯,下場就是死刑。這種自發執行的懲戒,讓定城的假丞非常無奈,按理應該由他來執行處決,可是定城人總是沒什麼耐心,不等唐人官員到來,就把人給弄死了,唐人官員只能指著屍首告誡流民不得再犯。流民被驚嚇過後,很快也就規矩起來,雖然時常擔心斷糧,可是每隔十天,各寨的頭人一定會帶回糧食,對於糧食的恐慌也就逐漸消弭了。
一來是文縐縐的聽不太明白,二來是他突然被冊封為「定男」,這個轉變讓他感到危險。
「校尉啊,」陳粟心中說道:「我只是想保衛唐土啊——」
北道經磨坊寨,止於林莽;西道經騎兒寨,止於沼澤;東道經獵兒寨,止於密林。
這真的是校尉的意思么?
各寨多依舊聚落形成,不過核心地帶已經變成唐人的大屋了。
「別說了,」磨坊寨的頭人說:「這麼個世道,女子也只能當成男子來用了。可是我們寨里,女子把手都磨破了,也耕不了全部的田。田荒了,來年沒有餘糧,新孩子就長不大,長久下去可怎麼得了。」
陳郎官這段時間出征在外,每每有信使回來,各寨的居民都會蜂擁而至,詢問戰果如何、死傷如何。每次信使都會帶來新的噩耗。被唐人稱為里正的頭人,每隔幾天,就會去找到喪家報喪,這個活可不好乾——好好的小夥子走的,回來只剩下一捧灰了,誰也受不了。
沒想到,這個時候女人卻開口了:「陳領主,」她會說唐話,但卻保留著許多諾曼時期的稱呼習慣:「恐怕這一次不是補兵這麼簡單吧?」
按照諾曼人的習慣,這句話沒錯,陳粟為他的封君承擔的義務,已經超過諾曼領主之間的約定了。
「石大人竟然有這種過去!」年輕的籍名官大為震驚:「卓越石」這個名字,只有自以為特別的孩子才會取得。
巡邏隊的口糧雖然不比別人的多,但是他們在流民https://www.hetubook.com.com之中還是受益最多的。唐軍繳獲了戰利品之後,巡邏隊也有機會參与分配。糧食寬裕的時候,巡邏隊能夠為寨中的親友分到更多的糧食。至於衣服、武器、緊缺的農具,作為巡邏隊的士兵,也是有權首先領取的。農具是定城目前最為缺乏的物資,許多農人不得不用木犁頭耕地,每天累得半死幹完農活,回家了還要歸置農具,更換鋤柄犁頭,不論有什麼樣的耐心,也早晚會被消磨一空。
校尉說過,只有帝王才能以土封人,還說古時以封疆為便,今日則以郡縣為優。
一聽見另外兩寨的頭人又是這般說法,獵兒寨的頭人當即開口:「我寨里精壯走得太多了。你們都說獵兒寨沒農事,可是缺了肉吃,你們又要拿話來酸我。這次聽你們兩個的意思,又想從我寨里抽大頭了?」
百口莫辯。
夜幕降臨。
陳粟背後的虞官當即變色,陳粟悚然,他指著兩個定城士兵,對他們說:「把她帶回去。」
「是啊。」陳粟點了點頭:「所以不要著急。對歸義人的要求別太高,慢慢的他們自己會變的。先讓他們歸義跟咱們走得近一些,名字這樣的問題真的不是大事。」
「嚴令禁止!」陳粟嚴肅地說:「這個地方不能讓步,最多讓他們取名叫王森,別的姓不能亂來,要出問題的。」
「還要再出一百多人?」頭人們極為為難:「陳郎官,騎兒寨里,女子都下地干重活了。」
沒想到,托利亞的來使卻首先開口了:「陳郎官,讓那個女人回來吧。」
在危難之中,很容易見到一支軍隊的真面目。
獵兒寨的頭人寨中多是捕魚、打獵的人,人口最少,但出得兵卻是不少。每次徵人,另外兩寨的人都推說獵兒寨居民最閑,抽走了也不違農時,所以獵兒寨每次都擔大頭。
三個頭人皺著眉頭,正準備怪罪她礙事,但卻發現,陳粟沒有反駁的意思。
在大屋周圍,圍聚著許多草木屋,繩索匠、木匠、農人混居其中。
歸義人還有個好處,就是能夠進入巡邏隊。
已經過了中午,燒炭人正在趕來,他們在白天的時候要去林中採伐木料,並且將木料砍碎,天黑后,他們就要徹夜不眠的燒炭,並且在天亮之前熄滅爐窯。定城照搬了騎士領的規矩,在白天的時候不生火,就連燒炭窯夜間生火的時候,也要使用木板絨布遮蓋。燒炭人的臉色蠟黃,咳嗽連連,圍在臉上的巾子已經發黑,但他們見到陳粟的時候,還是很開心地解開面巾對陳粟微笑。
男子可以參軍的年齡,被稱為裹頭年。唐人領地上,大多定在十四歲。
陳粟離開的時候,有五百多人,返回的時候,卻只剩下了三百餘人,連三個郎隊都無法滿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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