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以神之名
第五十一章 大戰將至

「我聽虞候說,你好像不太在乎布爾薩那邊的消息?」韓雲問道。
「是的,先解決尼塔再說。」
章白羽一窘:「什麼家賊難防,別亂說。」
「我們家什麼時候能說會道了。」
韓雲穿著執戟郎的斗篷,看上去硬朗了不少,但斗篷卻顯得寬大,青黑色的斗篷幾乎將韓雲完全包裹了起來。
布爾薩半島的迷霧,逐漸掃清了。
章白羽感到陣陣疲乏,在室內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伸了一個懶腰,讓一個布爾薩侍從熱一些酒食,侍從允諾而去。
「是。」
章白羽面無表情地扭頭,對蒯虞候和眾執戟郎說道:「這就是你們的戒備森嚴么?」
「哦,為什麼?」
章白羽朝掛毯丟了一隻木杯,透著掛毯砸在木屏上怦然作響,窗外便沒了聲音。
章白羽送走了最後一批備官,蒯梓也告辭離去。
上一次見洛克珊娜時,她還是為洛泰爾效力的。
洛差人正端坐窗檯。
「這麼快?」章白羽的表情在詫異之中帶著讚賞:「各城之間,消息傳遞的很快么。」
蒯梓臉上一肅:「自從校尉在布爾薩被洛差人喬裝接近之後,唐軍執戟早就多多留意,校尉所在必然戒備森嚴,大可不必擔心。」
兩人都笑了一會,但笑聲就好像潑在雪地的熱水,蒸騰了一陣雪霧就倏然不見了。
「洛差人。」章白羽皺了皺眉頭:「她在布爾薩與我相見之後,便毫無消息,這次來見我卻好像變了個人。她的那些部眾,我還沒有見過,都是些什麼人?」
「怎麼不|穿自己的斗篷?」章白羽明知故問地站到了韓雲的身邊。
「洛差人告訴我們,他們最終是要返回安息去的,暫時落腳布爾薩而已。為了示誠,洛差人的所有部眾,均已在灰堡見過韓娘,各自坦誠了底細,名冊也有備案——」
「哼。」韓雲不屑地說道:「人家都找上門來了,有朋自遠方來,校尉不亦樂乎?」
外牆毫無可供攀爬之處,這裏又是內堡之中臨海的孤窗,不知道洛克珊娜是怎麼上去的。
台階上的雪厚實而光潔,還沒有留下腳印,章白羽踩上去的咯吱作響。
外面的窗戶已經打開了,刺骨的寒風呼嘯著吹進了室內,蒯梓初看著校尉的古怪舉動未免驚訝,但看到木屏被推開之後,卻是愣住了。
「你想了半天,就跟我說這個?你們章家人不是挺能說會道的嗎?」
「這樣很好。」章白羽說:「不過,蒯虞候,即便放棄了最東邊的城鎮,戍邊的備官要趕到此地,花費的時間也實在是太少了。莫非我返回的消息,提前就傳開了?」
「繼續說吧。」章白羽返回了作為,距身正坐。
韓雲hetubook•com•com吸了一口氣,嘴裏發出嘶得一聲。
下午的時候,章白羽又逐一弄清了尼塔西部諸侯們的動向、詢問了洛泰爾的動向、讚賞了哈桑的抽稅法,唯一讓章白羽感到擔憂的,就是廢帳置寨的速度太快了。雖然早在托利亞時期,章白羽就定下了「廢帳置寨」的決策,但是章白羽並不打算這麼快就施行。備官們太急於建功了,他們聽校尉說過,廢帳置寨之後,唐人的統治才算真的穩固下來,結果一等赴任,立刻就操辦了起來。不光是廢帳置寨,就連改稱唐姓,章白羽也覺得現在不是時候。這種做法雖然能很快地篩選出那批絕對的忠誠者,但卻很容易將搖擺不定的歸義人推開。
石牆上,兩個執戟郎用繩子拴住腰懸挂在半空,他們正在仔細地封著窗戶,執戟郎把釘子含在嘴裏,一手扶著木板,一手拿著鎚子叮叮噹噹地敲擊。塔樓之上,還有一個執戟郎拿著火把探出身來,不時囑咐半空中的人小心。
韓雲對章白羽翻了一下白眼:「被賊偷了。」
「沒辦法,」韓雲打了一個哈欠,拍了拍嘴:「她啊,把尼塔西部和布爾薩東部所有的貴族姓名、家族淵源、兵力多少都告訴我了,我實在不好意思趕走她。要不你去趕吧!」
「此事便要問洛差人了。」蒯梓說道:「最初聽聞校尉返回的,是瑞德龐城守,他那時也不敢確定消息真假,便找到了城內的穆護女兒。校尉已經知道了,數月前洛差人率六七十部眾來投,如今棲息在托利亞山中。洛差人在各城皆有部屬留守,他們消息交通極為迅捷,所攜信鴿、駿馬、車具極為精良,又極善布置耳目,向各地傳遞消息之時,時常信鴿先行,信使乘快馬跟進,層層聯絡。洛差人部眾又毫不憐惜坐騎,快馬跑死為止,馬力不竭、絕不停下。我聽說,許多穆護女兒甚至使用匕首刺傷馬匹以令驅馳。傳來消息的,是個安息商人,穆護女兒詢問了安息商人之後,就返回了托利亞山區。不久后,洛差人便派人告知我們,斷定校尉即將返回。校尉艦隊離開勒龐之時,消息便已經傳開,等瑞德城發現校尉之後,韓娘下令各地備官火速前來議事,這便是備官們能夠這般快速抵達瑞德的原因。」
「還不都是你?」韓雲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看著章白羽:「『家賊難防』啊。」
章白羽站起身來,走到一邊拉開了厚墩墩的安息掛毯,一把推開了遮蔽窗戶的木屏。
文書在記錄備官們的彙報時,偶爾會抬起頭,悄悄地打量著校尉的表情。
窗外傳來了聲音:「我可沒說效忠,只說提https://www.hetubook•com.com供情報。」
各地的備官們時間不多,他們只能簡單地介紹各自城鎮的軍情。
「最遲明日,布爾薩最東邊的備官就能趕來。」
諾曼人和安息人混戰剛剛結束的時候,正是唐軍準備向尼塔進軍的大好時機。可是洛泰爾的出現,讓章白羽的計劃泡湯了。唐軍最終只能朝著布爾薩發展。洛泰爾越來越強大的時候,唐軍便一再示弱,洛泰爾不離開布爾薩半島,章白羽絕對不會在尼塔西進一步。
無奈大戰在即,章白羽沒有去指責任何一個人,他對所有的備官,都是安靜地聽取彙報,詢問幾句,然後便安排他們休息或者返回各城。
章白羽最關注的洛泰爾,也沒有表現出對唐軍趕盡殺絕的態度:與其說是洛泰爾沒有表現出來,倒不如說,洛泰爾並不覺得需要親手對付唐人。
「洛泰爾。」韓雲回答:「不管她來這裡是為了什麼,」韓雲輕哼了一聲,回頭瞥了一眼章白羽:「只要洛泰爾不想讓唐軍得到尼塔,那她就一定會站在我們這邊。」
接著,章白羽帶著一眾執戟和備官起身離開,他們找到了一間四面無窗的暗室,裏面冰冷陰森,侍從們生了很大的火,室內的桌椅表面泛起的冷霜才逐漸消弭。
「哎呀,春申。」韓雲嘆息了一聲。
執戟郎很快就回來稟報,窗外空無一人,只在窗台上留有酒具。
「你可以相信她的。」韓雲開口說道。
瑞德城中依然歡騰熱鬧,彷彿冬天的寒冷也消退了大半,但在內堡之中,即便有篝火在旺盛地燃燒,堡中各人依然感到寒冷異常,他們不知道校尉會是不是會問責他們。
如果章白羽是洛泰爾的話,他絕對不會立刻登船,他會將遠征推遲幾年,等到尼塔完全順服之後,再征盡布爾薩王國的士兵,帶著這些人一同出征。正因為如此,章白羽非常擔心洛泰爾對唐軍表現出來的無視是一種偽裝。
「哼。」章白羽冷笑了一聲:「洛差人何等狡猾,你又說過這幫人擅長喬裝潛伏,他們坦誠了底細又有什麼用?這幫人化了妝,當面你我都不見得認識,他們真要刺探咱們,怕你們也攔不住。」
「也不盡然。」蒯梓苦笑一聲,頗為自責地說道:「布爾薩王正在召集軍隊,不知何時進攻。許多東部城鎮難以防衛,我已擅自做主,將郎隊撤回了。如今唐土最東,已經不是校尉留下的邊界了。屬下守土不力,還請校尉責罰。」
章白羽已經看過了韓雲整理好的書札,雖然有許多東西看不明白,但是韓雲卻留下了大量的註解和書目索引,有些地方乾脆就表明了「詢問某https://m.hetubook.com.com某學士」。
雖然從部下的彙報之中,章白羽推測洛克珊娜已經和洛泰爾的勢力決裂,但是他們究竟為何決裂,章白羽還沒有理出頭緒。洛克珊娜說要返回安息,這也讓章白羽不敢輕易相信。章白羽知道,即便洛泰爾脫離了安息,但在安息國內,洛泰爾的舊部極多,這麼多年的經營,安息必然有極多忠於洛泰爾的勢力。洛克珊娜如果叛出了洛泰爾的勢力,最正常的選擇,應該是隱居起來,再怎麼也不會返回安息這種危機重重的地方,她回安息去做什麼呢?
侍從離開后,章白羽帶了一個執戟郎,朝著落滿大雪的院落走去。
韓雲點了點頭,她相信章白羽,便不再多說這件事情了。
「大半是『穆護女兒』,不過她們已經不再用這個名號了,我只是讓您聽得明白才說她們的舊稱。」蒯梓說:「除開穆護女兒之外,還有許多旅居西部各國的安息僑民,男女都有,大多從烏蘇拉隨同洛差人出發。」
「他們來唐人這邊做什麼?」
「你可想好了?」韓雲的語氣頗為嚴肅:「山區險阻難走,大軍一出山,可經不起來回調動的。」
「這些人各個都如同洛差人一樣?」
最開始的時候,章白羽只是聽,到了後來,章白羽則逐漸開始發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之後,章白羽就會讓備官退下,再令別的備官前來。
「有的。」蒯梓稟手說道:「各地郎隊撤出城鎮的時候,全按校尉吩咐自備軍糧,沿途虞官各盡職責,絕無一兵一卒擾民。駐守城鎮時,唐軍兵士也多守軍營,並沒有侵害百姓的舉動。唐軍西撤之時,許多布爾薩百姓攜家帶口,追隨唐軍逃往托利亞。雖然駐紮的時間不長,布爾薩人還是分得清好壞的。」
章白羽沉默了一會:「細娘,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章白羽推上了木屏,拉上了掛毯,把洛差人擋在了窗外。
「是嗎?」
「問出來沒,是誰乾的?」章白羽溫和地問道。
畢竟,如今唐人領地的局勢非常糟糕,不光腹背受敵、舊盟斷絕,更是面臨著主將缺位,各地無法協同作戰的窘境。
一出內堡,雪地特殊的冰冷氣息就湧入了鼻腔。
「我知道。」章白羽說:「放心吧,細娘,布爾薩沒事的。」
有些城鎮的情況已經極其糟糕、有些寨子已經瀕臨被攻克、布爾薩地區的邊境危機四伏,但無論是多麼糟糕的情況,校尉的回答總是「知道了,儘快回去吧」。各地的備官們自然不會要求留下,他們彙報完了情況后,就匆匆出門,跨上了戰馬就奔赴前線了。
「也不盡然,」蒯梓回答:「如同洛差人一和-圖-書般身手的,不過兩三人。他們各有所長,多有旁門左道的本事,善潛伏、善喬裝、善刺探、通各國語言、敏捷靈巧多於勇猛善戰。」
章白羽扭頭看了看身後,執戟郎很乖巧,已經轉過身去背對校尉了。
昨天夜裡,校尉只睡了片刻,其他的時間一直在聽取彙報,今天一早,校尉又召見了幾個魯瓦城外的備官問事。
章白羽搖了搖頭:「你做得很對。丟掉的不過是新拓之地罷了,以後再拿回來就是,兵士卻是寶貴得多。只是撤軍之時,可有虞官節制軍紀?」
章白羽摸了摸鼻子:「讓備官們準備一下,下午把尼塔的軍情聽完。」
「不說啦。」
入夜。
走到望台邊上的時候,章白羽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眺望著海水,韓雲。
「呃,呃,」蒯梓一時失語:「洛差人之事,便不必多說了,洛差人願意唐軍效忠,以換取山中的居留地。」
「你哥哥就是啊。我在春申的時候,家中姐妹沒有不恨他的。他幾句話就讓我的姐姐們心馳神往,在家鬧個不停,非他不嫁。結果你哥一得手就跑得沒影沒蹤,我有個表姐婚期都被耽擱了。你呢,就會說『真是辛苦你了』?」
「哦?」章白羽說道:「韓騎將還會被人偷東西?你奪了許多馬匹,又捉住住了數十流寇,真是威名赫赫!誰這麼大胆!」
蒯梓也忍不住看了看掛毯,他不知道那裡的女人走了沒有。
「打完仗了,我就去趕。」
洛泰爾的艦隊已經集結完畢,就連鍾離牧的傭兵大隊,現在恐怕已經登上了艦隊。
章白羽感到精神振奮,疲勞也消除了不少,他的嗅覺過了好一會才恢復,他聞到了冬天泥土獨特的乾澀氣味,中間還夾雜著煙囪餘燼發出的木灰氣息。走到內堡的院邊,瑞德城在月光之下閃爍著銀色的光,天空殘留的雲朵很厚,積滿了雪,天空卻極為澄澈。星辰清晰明亮,地上的雪都是星辰的污垢,大雪落地后,星辰便乾淨如洗了。遠處,瑞德城的民居升騰著白色的煙柱,那些煙囪中升騰的煙柱緩緩地升高,然後飄散四處。章白羽想起來執戟郎報告說,許多農夫來不及出城,便借宿在酒館之中過夜,結果第二天一早,許多人一覺醒來便發現穿錯了鞋、或者被人偷了褲子、或者昨夜睡錯了老婆,以至於城中一片廝打哭號,混亂不堪。穿錯了鞋的人會去皮匠鋪找人估價、光屁股的農夫捂襠滿街罵人、睡錯了老婆的人兀自苦悶,暗暗盤算不知是得是失。滿街都是看熱鬧的市民和聲嘶力竭維持秩序的士兵,章白羽想來便不由得感到好笑:「真是樂極生悲。」
「我哥是我哥,我是我。他是跟阿舅學壞https://m.hetubook•com.com的,我還小几年,沒來得及學呢。你是只看他風光,沒看他回家挨打。我爹總是拿三指寬的木板打他,他挨一下打,就喊一聲『不疼』,把我爹氣得要死,晚上回來了卻趴得板平,跟我喊疼。他讓我幫他抹葯,我不抹,他就喊我哥,平日的威風都沒了。」
「還有多少備官能趕來的?」章白羽在正午的時候安排各位備官前去用飯,稍事休息,備官們離開之後,他便詢問蒯梓道:「最遲的還有幾日?」
章白羽不再說話,輕輕摟住了韓雲,兩人一起默默地看著遠方的海面。
她裹著韓雲的雪篷,白色的兜帽將腦袋包裹起來,兜帽邊緣的雪絨讓她的臉頰只露出一掌大小。洛差人背靠著一側窗牆,坐在狹窄的窗沿上,一條腿盤在窗上,另一條則垂在窗外晃蕩,猛看上去,洛克珊娜輕盈如同一片羽毛,又潔白如同雪中的精靈。她的一隻手捧著酒壺,另一隻手端著唐人的瑰色琉璃杯,正在一邊飲酒一邊聽著。
看著屋內面露震驚的唐軍,洛克珊娜揚了揚酒杯笑問:「誰要喝?」
「那是你收留的。」
現在洛克珊娜的突然出現,也讓章白羽心生疑慮。
若是唐人之中有誰正在打量著西部諸國,那麼韓雲一定是其中最為仔細的一個:她或許看得不對,她或許看得不遠,但她卻竭力而為,就如同少年時,章白羽看見她汗流浹背地站在烈日之下,對準弓靶一次次地拉弓。
「真大度,」韓雲幽幽地說道:「這仗估計要打好多年吧。」
章白羽這才記起,當初他曾隨口提出來,應該了解諾曼人的經典。不久后,章白羽自己也忘記了這件事情,可韓雲真的著手去做了,到了後來,還吸引了許多唐人追隨她去完善譯書的工作。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想當然地覺得簡單,可一旦著手開始做起來,就會發現其中的繁難棘手。韓雲給章白羽的書札即便只有一個開頭,但章白羽卻發現它敏銳地捕捉了許多諾曼帝國的致命弱點,不光是諾曼帝國,韓雲還概述了唐人可能打交道到的各個民族、國家。
章白羽最後的疑慮,是洛泰爾並未真的登船,而是在靜待唐軍的動向——章白羽擔心洛泰爾趁著唐軍與尼塔諸侯紛爭的時候,坐收漁利,以加強在布爾薩半島的統治。
「她什麼都搶我的,唯獨手套,她卻不換,還說我的沒她的好。」韓雲的聲音變小了:「我送了她一隻琉璃杯,她伸手去接,手形卻有些古怪。我是從小射箭長大的,我能看得出來,她的手受了重傷,有根手指沒了。」
章白羽把手放在圍欄上,一邊朝前走去一邊抹下了許多雪片,雪片紛紛揚揚地落在腳前,如同下了一場小小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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